文／林月鳳

小學時，老師要來家庭訪問彷彿是村中的大事，大家奔相走告，祖父會把藏在油箱裡的茶葉從紙袋裡倒出一些在乾乾的磁壺中，祖母前一天就會把我們吃飯的板凳刷得白白的，四張並排，斜斜的兩腳靠牆，讓另兩腳著地，很放肆的姿態，在中庭作日光浴，一邊又叮囑我們自己的棉被要摺整齊，牙刷要擺好，刷毛要向上，尤其後院的雞糞要掃乾淨，灶前的媒堆要集中靠攏 ……總之好像迎神一般恭敬的準備老師的大駕光臨。

父母在外租店做生意，我們是隔代教養，房子座落在村中的第一家，等老師來時，其他小夥伴也隔著木窗，緊盯著老師和祖父母說些什麼話，有些一溜煙回家等候，有些仍羞澀躲藏著。那時祖父的保溫壺才會轉開，拔栓，然後高舉著倒入熱水，讓瓷壺中的茶葉得以舒展翻騰，老師喝著茶，開心的笑著，至於說些什麼，我全無印象了，只記得哥哥姊姊都第一名，我卻不想看齊，連名次多少也保持知足常樂，最常對父親說的話就是：「看，我沒進沒退喔！」

後來讀初中高中，都沒有老師來家庭訪問，也就忘記有這回事。直到念了護理又開始了對個案家訪的公共衛生實習有興趣，那時比較偏重在特殊疾病的衛生及孕婦保健教育，且都在台北市區，尚不以為苦，畢業後，在當時就業選擇百分之一百二十的護理界，人才短缺，大型醫院正在如火如荼的籌建，我們有同學一畢業就當上督導、護理部主任、護理長等，而我竟然選擇吃力不討好的公共衛生護理，一夥人，深入鄉間，開設衛生教育課程，做家訪，很像當年救國團的各式營隊的延續。

與好友們一頭栽入後，才備嘗辛酸，尤其是在農復會的計畫下，兩人一組住進桃園偏鄉的農家，再每天騎鐵馬做家訪，有一些住戶必須繞路，羊腸小徑也罷，夏天的蛇、春夏的蜜蜂、竹林的蚊子、田埂的泥濘等，雖然讓我們害怕，但都不及無知的莽漢，知道我們主要宣導的是節育（只有某個階段是做廁所與廚房的衛生輔導與補助改建）後，暴怒失控的可怕，我的搭擋就曾被愛妻求子心切的老翁拿刀追趕；即便如此，汗流浹背或日晒雨淋，或追風趕月，隔段時間又要遷徙的游牧生活，我們仍不為所苦，許是一種溫柔的堅持。

兩年下來曾有越南衛生官員來觀摩學習，報社記者隨行採訪，個人經驗的累積確實成就了很多「實務工作者」，我的搭擋就是其中之最，離職後她回到南台灣，除了貢獻她的公衛經歷，作育英才，又再至醫學院繼續進修，一如當年她對家訪個案的鍥而不捨，今年她獲得該學院研究所的傑出校友獎項。以年少輕狂尚在作夢的年紀，便能隱忍甚至承擔家庭訪問的甘苦滋味，確實是當時一心想利益大眾最初始的萌芽，經過了數十年，開花結果只是因緣熟成。

我婚後為求安穩，考上高中老師，又開始做學生的家庭訪問，那時是通勤上班，到校後，沒有交通工具，在沒有谷歌、沒有手機甚至電話的年代，只能提前與學生約在公車站見面，費時費力，在訪問了幾個眷村家庭後，就知曉孩子們問題背後的問題。也許是辛勞感動了他們，抑或他們收到真正的關愛，往後帶班順利無比，在校內比賽全班都自動自發，求好心切，一切有如神助，學期結束，我班竟囊括十三樣全校第一。

後來又調至山城任教，基於好奇與關心，當導師的班也利用假日去做家庭訪問，學生騎車、牽車，我走路隨行，挨家挨戶的想看望她們的父母，卻發現農忙時，留在家中的只有老人與狗。梅子一家都在菇寮工作，她轉述媽媽的話：「怎麼高中還有家庭訪問？不是小學才有嗎？」雖然如此，在小櫻的帶領下，還是走訪了幾家，仙草茶、竹籬笆上的福菜香、盛開的小薔薇的迎接，算是不虛此行，雖不能舒萬物蒼生之愁顏，卻可酬我洗滌塵勞之暢快。之後，我帶班還是如魚得水，至今數十載我們時有聯繫，她們依然是我刻在心頭的愛，想必我也走入了她們的心。

當時光走遠，一切已成念竟，只聽到「人權、隱私權、管教權、受教權」，在杏壇發燙，教師只在上班時間付出，教育被逼向按件計酬，一切算計投資報酬率，有時師生關係甚至劍拔弩張的地步，「尊師重道」之禮早已不存，「教師家庭訪問」更成了歷史名詞。我只能徒歎：「沒有歲月可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