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漂流的船，劃開了波濤的海。漂流的人，帶來陌異的膚色和語音，他們因颶風所遇難、歷劫，透顯為動物般受死亡威脅的眼色。衣衫襤褸，盡失了原來遠洋行船的槍銃或火藥，當遭遇島上原居的住民依傳統儀式著藤盔、執長矛，更易於疑懼，終於導致不可理解的衝突。

說是「不可解的衝突」，事實上卻留有西方文獻的記載，這即是一九○三年秋天美國船班傑明修厄爾號事件。彼時，被稱之為紅頭嶼的東南方近海，有艘商船遇颱風海難；根據帝國的說辭，數名漂流的船員在島民劫掠中不幸喪命。然而不被記錄的是，原居的達悟人口傳中，卻是由族人救起、並交由殖民的日警。這起事故引起美日間海事與外交角力，事後日本政府在紅頭嶼設置駐在所，將殖民體制正式部署在與帝國傾軋無關的族人身上。

這起班傑明號事件，正如同一八六七年羅妹號事件，乃至一八七一年八瑤灣事件的殘響，分別帶給蘭嶼的達悟人、瑯嶠十八社的斯卡羅人、高士佛社人與牡丹社人難以抵禦的外邦人接觸史，牽引的命運並難以逆行。相對於殖民者的文字，逾一百年後的我，才陸續從〈斯卡羅遺事〉、《傀儡花》或《暗礁》、《浪濤》中，走進「歷史」的暗面。

正如同我在閱讀夏曼．藍波安的《沒有信箱的男人》。他從一則祖源神話寫起，寫達悟族人如何從仙女的夢諭中，獲得嬰孩接生的智慧，並有了命名新生初名的儀式。然而這則傳說，卻同時被登島的人類學者以文字竊取、記錄。由此他溯回來自遠方的鐵殼船，始觸及他的家族、伊姆洛庫部落平靜的灘頭視野，載來1897年第一個踏上小島的日本人鳥居龍藏、稍後的伊能嘉矩，更後來的鹿野忠雄，帶著奪取生命的槍銃、攝走靈魂的攝像鏡頭、換取他人歷史的筆記。接踵而至則是警察、指揮官等，以至行船帶來的美國人、俄國人、菲律賓人。

何謂「沒有信箱的人」？不僅意指居住在傳統茅草屋的族人，更指著被迫拆遷家屋、固有土地被掠奪給駐在所殖民者的家族。更進一步的意義，夏曼．藍波安說，即「沒有文字的人」。因為沒有文字，在帝國的歷史中流離失所，在口述的傳說中，等待一封恆久收不到的回信。

但也或許，大海，就是信箱。以海浪的音響，抵禦著逾百年以前自《紅頭嶼土俗調查報告》所開始的外邦人的文字。欲雨未雨的午後，我前去師大聆聽一場作家的演講，他談及這部小說如何回歸族群原初的裸名與裸命思考；那則仙女的神話，經由父祖輩的口述，棲息在六七歲的耳朵與心靈中，直到多年後的此刻寫下。夏曼．藍波安提及，身體先到，就會有故事。如同他回歸祖島，如同他曾經遠赴南太平洋親身的浪跡和航海──

離開師大路時，暮色仍混濁，我抬望一時，等待著一場雨落下。好像在等待著它憶起自己的前身，河流，淚水，或某些夢諭中神祕的潮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