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月雲
如果父親還在,這個月就是他老人家的百歲生日,雖然腦海裡他的音容笑語依舊清晰,但轉眼間他離開我們卻已過了三十餘年。記得那年我帶著孩子們連夜南下趕回奔喪時,女兒未滿五歲,如今她已屆四十不惑之年、兩個孩子的媽媽了,真是歲月何其匆匆!思念何其濃烈!
排行老么的父親和兄長們年紀差距很大,當家的二伯長父親二十歲,父親二歲失恃、八歲失怙,只能依靠兄長過活;及長,跟著幾個兄長在市場學做生意。二十歲和母親結婚,二十三歲被日本徵兵到南洋當軍伕。聽母親說,當年每戶人家不「出丁」就得「出銀」(不被徵兵當軍伕就得要出錢),二伯父說幾個兄弟裡父親最年輕、家累最小(只有一個剛滿二歲的大姊),由他去南洋當軍伕可為家族省下一大筆錢。
視兄長如父的父親,只好留下妻女成為遠赴南洋的日籍台灣兵;而伯父們卻在父親離家的次年做出分家的決定,母親只能帶著稚齡的大姊四處打零工為生,日日盼望著父親能早日平安歸來。歷經艱辛萬苦的父親,直到日本戰敗投降後,才得以返鄉團圓。
年輕時的父親很大男人主義,許是在南洋過著槍林彈雨、朝不保夕的艱辛歲月,讓劫後餘生的他抱持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態度,每天沒等市場收攤,就拿著當天的營收和酒友們飲酒作樂,獨留母親自己收攤回家,又要做家事,又要照顧幾個孩子,若開口要求父親留些家用給她,還得看父親的心情好不好,常常是如願的少,挨罵的多。母親每次憶及這段往事,淚水便在眼眶裡打轉,卻又忍著不讓它落下。
父親的荒唐歲月,直到他失去長女時才幡然醒悟,而在這之前已先後失去三個襁褓中的兒女,他最疼愛的大姊又在小學畢業前夕因病去世,這猶如當頭棒喝的打擊終於讓沉溺酒國中的父親迷途知返,一轉變成愛家、居家的好丈夫、好父親了。
父親對我們五個平安長大的孩子疼愛有加,大哥想讀藥專,當時私立五專學費很貴,還得加住宿費、生活費,真是一大筆支出。父親說:「只要你願意讀書,阿爸再辛苦都會供應你讀!」姊姊要結婚時,他從口袋掏出一把謅巴巴的鈔票要她去嘉義市區添購嫁衣,還說:「錢不夠,可以到你陳叔家跟他借先應急,我再還他!」豪氣十足的他寵孩子無極限!
父親很少打罵孩子,唯獨一次我讀小一那年在市場攤位內被他用一大束藺草狠狠的修理過。
那時小學低年級只讀半日,中午放學母親都會給我五毛錢去麵攤吃麵。記得當時民雄戲院正演出我最愛看的歌仔戲,人小鬼大的我捏著五毛錢趕在散戲前跑去看免費的戲尾,散戲後才發現五毛錢不見了,肚子餓得咕咕叫,想找個理由再跟母親要五毛錢吃午餐,卻又不擅說謊,吞吞吐吐的胡謅一番,父親一聽便知是謊言,氣得順手抽一大束藺草怒氣沖天的要我跪下,狠狠的就往背上抽打,還是攤上客人攔住,他才罷手,而我早已又怕又羞的哭趴在地上。
事後父親說:「爸爸不是心疼那五毛錢,是痛心你小小年紀就說謊騙人,我寧可你誠實告訴爸媽,我們會再給你吃午餐的錢,而不要你說謊來騙人!」這是我畢生難忘的教訓,也成就我一輩子時時警悌自己凡事要誠實以對!
父親戒掉酒卻戒不掉菸,多年老菸槍即便時時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他還是手刁著菸捨不得丟。記得我結婚後,每次回去探望父母,父親會說:「阿雲,去幫我買包長壽ㄟ。」要回七堵時,他會騎車載我到客運招呼站,每每坐在後座看著他邊咳邊騎、瘦骨嶙峋的背影,我的淚就忍不住的落下,卻又怕他聽到我的哽咽聲,只能強忍者把淚水吞下,若無其事的說:「爸,其實這段路不遠,我可以自己走路來坐車呀!」父親一定回我:「我載你可以省下一些時間,你就能多陪你媽媽聊聊天。」
父親過世後,我幾度夢裡尋找他那瘦稜稜的背影卻不可得,朋友說夢不到去世的親人,表示他們在西方極樂世界過得很好、了無牽掛。
我一直如此相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