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小王子》降落遙遠的行星後，仍保有在他的家那星球上的習慣，搬張木椅子，坐望夕陽。這也是我最喜歡的一章。當飛行員回答看落日的邀約說好，不過要再等待多時，小王子既驚訝、繼而描述道自己微小的星球，何時想起，只需稍挪動幾步椅子，移近地平線，「有天，我看了四十四次的夕陽。」

許多年前女孩聽我轉述這席對話，借此為題，拍攝了一部短片。片中的女孩拘限於房間裡的日常，梳洗長長的頭髮，為枯萎的花葉澆水。她將埋藏心事的一件件物事，玻璃彈珠、鑰匙、愛麗絲的白兔偶，擲入透明魚缸緩緩墜沉之際，影像跳格，其身影也彷如沉落有水宛延的草地。

我記得，那是一個冷寒的冬日，為了拍攝日暮這一幕，我們騎車至鄰近的六號水門，平日的河濱空闊無人，近水的風不斷迴旋。我手持的鏡頭裡，長洋裝揚起了皺摺，像一叢黑玫瑰，反覆著肆意盛綻的舞蹈；基隆河的水面在景深處靜謐波動，更遠方，高踞的橋上行車微縮如模型，竟也彷彿水中迂緩地沉墜。

四月裡的傍晚，步出光暗後半坡上的圖書館，階梯而下，行經任垣樓，就見到橙圓的夕日，靜懸在不遠處群杉的葉尖，天空澄澈、而廣大，有同學制高於樓間迎光拍照。我也欲向前，光暈邊緣，卻愈加隱沒。遂佇立原地，靜靜地讓有如永恆般的幾分鐘就這麼逝去。那是離開台北向南，才會重新想起的暈紅。那是在嘉南念書那幾年間，每一天平原上的奇蹟，只要走出田野中兀立的我所租居的小屋，走入四界荒蕪，便能一次一次重逢。那是駐地左營的緩長役期之後，復返城市，卻總想念的營舍外覆蓋草野的景致。

這半年，每周三輾轉通勤自台北、新烏日到沙鹿，來到教室，指導午後的文學課，好像就為了下課後，在這些隱密的片刻，讓自己默默行過整個校園鑲金的暮色。飛行員聽見小王子說：「當一個人悲傷時，他便會愛著落日。」我想起瘟疫後來，幾次重回水門外的河邊跑步，在曾經起舞的同一片草地，遠遠地像初次見到城市的憂傷。而那個有著四十四次落日的傍晚，小王子又想著什麼？

那天走離校園，接上車到了沙鹿車站前，店舖掩門，市街盡已沒入了薄薄的夜色。在寂寥的月台上等候列車，軌道間的光束駛近，又離遠。那時的我沒有想到，以為挪移了一步，就能再見的日常，亦會因幾周內疫病蔓延，世界遠距，短時間內連想望四十四次的憂傷都無以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