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含氤

在日光流淌中，忖度著想給你寫一封信。我其實並不大會寫信，不知說什麼適當，怕拿捏不好分寸。說得太深，唯恐情分不到那兒，說得太淺，又自覺輕率潦草。但有些事擱在心裡久了，還是想告訴你。不知是誰說的，寫信的時候如果不知道寫些什麼，那麼就從「你好嗎」開始。

你好嗎？第一次見到你是十年前的這個季節，春雨纏綿，櫻花還未謝。我們在一個聚會中相識，因為都愛旅行，聊得多了些，我還記得那時你剛從西藏回來，分享了許多藏地風光，那日我聽得入迷，對西藏滿懷憧憬。

疫情爆發之前旅行還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在非洲的沙漠看到一澤美麗的湖，在南美的熱帶雨林看見金字塔，在寒冷的冰島看見極光，你說，那都是人間至美。你也在那次冰島的旅途中遇見了一個女孩，然後不顧一切地和她在一起。你偶爾會拍些風景照片給我，有時是廣袤的草原，有時是宏偉的教堂，有時是你倆的合照。

然而，卻在你戀愛後的第三年，突然有一天，接到你的訊息，沒頭沒尾突兀地說，你與那女孩不能在一起了。

我心裡難過，知道她對你的意義，但我卻不懂得安慰人。那陣子我感情與工作都不怎麼順利，感覺自己正在往下沉淪，因此只回傳了一個「哭臉」的貼圖。如今想來，當時是我太草率，那個當下，我應該打電話給你的。

一直想跟你說這件事，卻老被雜務耽擱著。記得二○一九年初夏我在京都青蓮院。那日天氣晴朗，有輕輕迴旋的風聲，還有溫暖的陽光穿過庭院樹梢。廣間臨窗處有一方小桌，桌上一本留言簿，還有一枝筆，看來是讓遊客隨興寫字的。當時廳堂沒有其他人，我坐在案前本想留幾個字，卻不禁閱覽起來。本子裡留言的人很多，兼有日文、英文，中文等等，透過文字，我好像也參與著每一個人的心情：有寫給家人的祝福，有描述自己的境遇，也有寫給情人的思念。其中一則，我印象深刻，那字體飛揚霸悍，似是男人的字跡，文字卻溫柔含蓄：

「我們原本只是不相干的兩人，憂樂未知，陌阡不識。但那日，你從我身邊走過，只打了照面，六月的晴天，雷聲隆隆。」

讀完「雷聲隆隆」四個字之後，我一陣恍惚，而後安靜了下來。那一段安靜的時刻，我想起了你，想起你的愛情，想起她走的時候，你必定雷鳴震耳風雨如晦。

每一個人都有藏起來不讓人看見的眷戀，迂迴而漫長。就像你曾告訴我，不是每個愛情都會有後來，也不是沒有後來就沒有思念。

我知道你們之間此生不會有結果，因為阻隔的，是生死橫亙的關隘——她在一次的潛水，因為氣瓶不足而喪命。

你說她有顆很可愛的虎牙，笑起來總是神采奕奕，那日下水前跟你通了電話，你還叮囑她當心。她是有潛水執照的，怎麼也沒想到，會在一個熟悉的海域逢難。她跟你一樣是台灣人，家中經商，在歐洲讀完大學，有類似的生活背景，相處起來沒有什麼隔閡。你說初見她時，「像晴天中忽然的閃電」，這是你的原話。你因為長年在國外，中文說得實在不怎麼樣，我為這句笑了很久，笑你既沒創意，又將觸電的感覺說得像晴天霹靂。後來想想，這晴天霹靂，好像是句讖語，預言了日後的吉凶。

你曾說她很喜歡銀飾，因為銀如白雪般的潔淨。有一次你傳了一張圖片給我，是一只銀鐲，問我好不好看，說是要給她當生日禮物。那只鐲子簡約而美麗，扣環處非常精巧，內緣還刻了你倆的英文名。

銀，也象徵著她在你心中的模樣，不怕燒、不怕敲，性情純粹卻有韌性。然而看起來似乎一切都圓滿和順，卻不知命運已悄悄地埋下伏筆。

人間滄桑如海，親自走過，才會知道有群花夾道；親身經歷，才會知道有荊棘蹇途。那夾道的群花，如你們曾相伴同行的路；那荊棘的蹇途，如你正獨自泅泳的霧海。斯人已遠，而你的餘生猶長。盈虧損滿，總潛藏在歲月的洪荒。

知道你這些年的掙扎，但願你穿過憂傷的霧海，將這段記憶刻鏤成一朵潔白湛亮的銀之花，在你心中熒熒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