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瓦歷斯.諾幹曾寫有一篇名為〈鹽〉的短篇小說,敘述他的Godas(祖父)自夏坦森林穿行獵徑,來到東勢角一處客家市集,尋取鹽的奇遇。那是1915年某溽日,恰巧遇到佐久間左馬太總督偕同持地參事,率大隊於征戰後巡視;他的Godas背簍中盛裝自無有人的店鋪搜得的鹽巴,將一顆子彈,由獵槍擊發,穿過大甲溪畔集合了整村揮舞太陽旗歡迎的人們,直穿刺進為首騎者搏動的心臟。
敘事者說到,如果不是殖民者施行理蕃的「生計大封鎖」,禁制原住民對外交換生活必需物,包括鹽,Godas不會正好來到這裡,一個歷史的小人物便不會登上舞台。
鎮壓平定漢人後,殖民者將征伐的目光望向是時猶為帝國輿圖上一片空白之域的原住民山林。1910年起推動「五年理蕃計畫」,以隘勇線和電網、火器與埋設之地雷,逐步圍堵、縮限視之化外的蕃地,終致1914年太魯閣戰爭,挾超過一萬千餘軍警部隊,沿塔次基里溪(立霧)、三棧溪和木瓜溪,三路夾擊討伐內外太魯閣族。其後出版《太魯閣蕃討伐記念寫真帖》或相關復命書,但見行軍或凱旋影像,卻不曾見過一幀太魯閣族人受難的影容。
瓦歷斯在小說後半揭露了自己半是杜撰的實情,事實上,佐久間在討伐隔年四月卸任台灣總督,八月即傳來病逝故鄉仙台的消息。或有謠言,他在親征攀度錐麓大山時意外墜崖,早已負傷致死。那場夏天的奇遇僅存於小說,但「透過記憶和口傳的繁複編造,我的祖父首度這樣接近歷史人物。」
故事的虛構性,讓從屬於歷史的底層人物得以發聲,譬如經歷過理蕃戰爭的千餘族人之一的Godas,又譬如我們更將遺忘的鎮壓後七月部隊北向復討伐的南澳社人。這篇〈鹽〉,收入在瓦歷斯以《戰爭殘酷》為名的小說集中,他以世界史的關懷,刻畫二十世紀以降逾一百年的悲劇衝突,原住民的抵殖民抗爭、高棉屠殺、車臣獨立戰、寮國生化武器之劫、賴比瑞亞內戰、關塔那摩與反恐、耶路撒冷的以巴衝突等等。我想起上個秋天,為了找尋太魯閣戰爭紀念碑,在進入群山前的公路幾番折返,終於尋至歧出的徑路底。那是一小塊樹影下的草地,雕刻的碑石,靜默獨立於山壁之前。我趨前閱讀碑座上的文字,像所讀過一篇篇小說微細地遺忘與銘記。
出發前,我立於立霧溪海口的砂礫一時,回望是無限的天空,群山深邃,依然困惑不解,百年前若曾也目睹此景的花蓮港部隊,如何對著這大地投擲下砲彈火藥,相信馬利內提(Marinetti):「戰爭是美麗的,因為它以機關槍的火燄,如蘭花一般處處點綴在草原上。」
即使思想家說,殺戮之後,再無詩的可能,我們仍然不能棄絕了詩,就像瓦歷斯所寫,唯以口傳和記述「彷彿也親嘗那一口歷史的鹽」。此刻,將劇院外寫上「有孩子」仍被轟炸的殘像,將自己防彈背心披覆上孩童而陣亡的兵士,將這個世紀所有邊境上的離散者,將撐起傘抵抗時代像催淚彈迎面襲擊的市民們,重述,重述,再重述,直到歷史的殘酷化成鹽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