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有回從金瓜石起登,循淡蘭古道最北段漫遊。過樹梅坪後,隊伍在燦光寮山下,一間百年古厝休息。
此間三合院古厝完整存在,院埕周邊的環境又維護良好,頗讓人驚奇。那天古厝後代的主人簡士為剛好回來,大家意外碰頭,自是相見歡。我們是行經的旅者,不斷提倡古道橫越的意義。但也好奇,現今在古道旁起居的人,如何面對未來。
一如北台灣諸多鄉野,七○年代以降,為了謀求更好的生活,在地人紛紛離開燦光寮山區。採礦工作停歇,水稻耕耘荒廢。隨著時間遞變,整座山都交還自然。原本梯田處處的豐饒景觀,半世紀後,全部長回原始蓊鬱森林的樣貌。
只有他們家尚存,整理得雅致,並沒有因長時離開,牆塌屋陷,蔓草叢生。年過半百的他早就認清,在森林環伺下,如果不積極照護,隨著草木蔓發,家園很快會淪為植物掩蓋的廢墟。因而假日時固定回來,定期修護屋牆,兼而栽種園藝草木和果樹。
他是夢想家,面對祖先留下的百年老厝,以及周遭的山林產業,樂觀地想要創造新的產值。縱使機會不大,仍不放棄任何一絲可能。如今登山健行蔚為風潮,這個時間點似乎也被他等到了。
小時他就讀牡丹國小,從燦光寮十二號老家沿石笋古道走下山,約莫要兩小時。回家時,若繞走十三層,循燦光寮古道和楊廷理古道,總會花更長一點的時間回到家。後來就讀雙溪中學,循焿子寮古道下大觀寺,路途一樣綿長,可能還多了半個鐘頭來去。走久了,山間林道如自家庭園和遊樂場,山川像掌紋脈絡的熟稔。
高中以後,搭火車在猴硐下車,更是翻倍的距離。翻過金字碑下慶雲宮,再循燦光寮古道和楊廷理古道回家。我們努力探勘的古道,過往都是他日常的求學路線。現今淡蘭國家步道系統開通,把他年少時走過的舊路都包括進去,他自是開懷不已。相對地,古厝復活的夢想愈發可能實現了。
當然,這些古道不只是簡士為的上學路線,彼時住在燦光寮的孩子,幾乎都是這樣走路,前往牡丹國小或者周遭中小學。農民和礦工也依靠這些山路,徒步到牡丹、雙溪等地,採購民生用品,抑或是肩挑物產下山交易。
二十年前,簡士為走過的山路,我也閒步過幾條,但那時幾乎是無人的荒涼山徑,路況勉強,只有少數山友走過。我幾乎是靠著些許綁繫的布條,摸索著往前的山路。或者藉由殘存的砂岩石階,判斷山路的方向。
如今聽他聊得頭頭是道,頗有舊路重逢,尚有人知的況味。最有感的是砂岩舊厝,古道上經過的泰半荒廢,幾乎都剩下殘牆斷垣,泥土草叢裡偶有破瓦殘甕。像簡士為老家這樣竭力保存古味,甚而灶房還在使用,百年老床繼續維護的,恐怕沒一二間。
康熙年間,簡家祖先就來此定居。做為第二十四代孫子,他確信自家三合院土厝已有三百年地基。現在老房的結構和建材等等,有些那時便存在,譬如舊厝裡的牛樟屋梁,箭竹編織的敷泥土牆,還有夯成硬土的地面,連護龍土厝都是昔時便已鞏固。如今麻煩的只有屋頂,長時漏水下,不得不鐵皮加蓋。但他仍不放棄,期待它日可以翻修。
如今他常周六回來整理家屋,燒煮茶水,提供給路過的山友使用。目前有條水泥聯絡便道,方便遊客自駕前來,停宿古厝前的露營廣場。
水源是最重要的生活基礎。他對活絡水源更是積極,不僅開闢水道,還包括清理水塘。同時持續人工除草,保持自然生機。春天時,古厝周遭便有大量螢火蟲滿天飛舞,彷彿星子從夜空下來參加奇幻派對。
至於水梯田復育,他也充滿期待,但光靠一個人恐怕心有餘力不足,他還在等待下一個機會。綜觀之,他打心底還是想過得更有意義,把自己的里山童年找回,跟古道美麗連結,成為淡蘭國家步道上某一重要的文化節點。
當你有心時,世界不一定會過來幫忙,但你至少創造了一個等待的機會。截至目前,他依舊信心十足,覺得時間是站在自己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