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蕭
把握住茶的潤澤本性.涵養住茶在人世間的使命
「鴻漸,如果你有一個哥哥,應該會叫鴻濛吧!」
妙善寺的僧人皎然(七二○─七九三)笑著說。
鴻漸是《茶經》作者陸羽(七三三─八○四)自己取的字。陸羽是個孤兒,唐朝復州竟陵的智積禪師從水邊抱回來的嬰孩,無名無姓,據說,長大後學習《易經》,自己用蓍草占卜吉凶,占得水山「蹇」卦,變風山「漸」卦。「漸卦」上九的爻辭:「鴻漸於陸,其羽可用為儀,吉。」他就根據這段話,選擇了「陸」作為自己的姓,「羽」作為名,取「鴻漸」為字,這倒成為以《易經》取名定字的佳話。
陸羽,年歲小皎然一輪,這時正在似蛋白、又似蔥白的一陣一陣霧氣裡,審視著穀雨前採收的第一批茶葉壓緊後研成的茶末,如何在水湯滾沸出現魚目形、連珠聲之後,投入釜甑裡,這時的腦海中盤旋著棗花在圓形池塘漂動的美,轉換成曲折的潭水、綠洲邊,緩緩依著水勢浮泛的青萍的優雅,或者是藍天裡透光的高積雲,魚鱗般一片接著一片盪著水聲而來的謙和景象。
「看著水氣瀰漫,我知道皎然師父你想起老子的話:『道,沖爾,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湛兮,似或存。』這三句話所表現的鴻濛,天地開闢之前的那一團混沌元氣,虛空無盡而水氣迷濛。」
「然後,」陸羽抬起頭:「我,鴻漸,才慢慢在水氣中出現。」
「對吧?像這甌茶,在鴻濛中來到你面前。」陸羽在水氣中為皎然禪師奉上春茶。
這是皎然妙善寺的日常下午茶時間。
唐代宗的時代,皇帝李豫幸運地成長於輝煌的開元盛世,後半生卻在「安史之亂」響著不同風聲、蹄聲的戎馬間度著。他的子民陸羽從復州竟陵(今湖北天門市)出發,十多年的青春歲月,繞過河南、四川、南京各地,大家在兵荒馬亂中拾穗撿稈,他卻覷空在峰嶺澗谷間的茶區,觀摩、查驗、揉搓、煎煮、品鑑,來到湖州(今浙江吳興)顧渚山,他留了下來,因為他遇到了世居十幾代懂茶的禪師皎然。俗名謝清晝的皎然,自稱是晉朝山水田園詩人謝靈運的十代孫,擁有整座山頭的寺產茶園,放心交給陸羽實驗、規畫,如何焙製、怎樣壓實,甚至於嘗試各種煮茶的方法,煎煮時間的壓縮或展延。
皎然知道這個嘗遍各個山頭的茶湯與水滴的三、四十歲青年,是真正識茶、別茶的人,真正觀察細微到能滲入茶的肌理、筋脈,能叫出茶的內在靈魂的人。
「今天喫的是紫筍茶。」陸羽繼續說:「我們顧渚山不高,只有三百五十五公尺,十分親近人群,東邊面臨太湖,春日東風吹送來的溼潤之氣特別豐沛,就像人間親情,最易潤澤人的雙眼。茶,真的跟我鴻漸一樣,是穿越鴻濛而來。」
「鴻漸,不好意思,觸動你內心最脆弱的那一塊了!」皎然吹拂著杯盞裡一枚碎葉片,他想起陸羽的孤兒身分。
「師父,你知道當初在竟陵,智積禪師把我從水濱抱回山寺,那是再造的父母,跟您這兒一樣,我日日在誦經聲中定靜自己。但是少年長成後,智積禪師搬出佛經,要我剃髮,我沒答應,是的,那時我需要的是一個哥哥,或者弟弟,鴻濛那麼大的哥哥或者清池這麼小的弟弟都可以,我需要的是儒家的『家』的潤澤。只是那時的我沒能說清楚心中的那一點渴望。」
「鴻漸,我知曉,那是人性。反身省察自己的心,才會見到佛。」
「是啊!一個孤兒,一個小小的人倫的渴望。」陸羽也為自己斟了一盞茶。
「師父,那時我跟智積禪師說:『終鮮兄弟,而絕後嗣,得為孝乎?』會不會傷了他的心?這種頂撞的言語。」
「佛與禪不是懸空的高論,也是從人與人之間的接合、摩擦,產生力量的。人倫、物理在這一點可以會通。就像你這盞茶,端給我,端給行旅間的朋友,滋潤了心靈,佛與禪就是從這點滋潤開始的,不會憑空而起。」
「懂了茶以後,我知道當初的那個渴望,就是在希求潤澤,所以才拒絕剃髮、拒絕釋典。可惜那時我還沒學好煮茶,沒能從茶的潤澤中說清人倫的親和。師父,後來智積禪師很喜歡我煮的茶,是不是我煎煮時有把握住茶的潤澤本性?涵養住茶在人世間的使命?」
「是啊!我也喜歡你煎煮的茶!」皎然擦拭著眼角的水漬,「煙燻太濃了,我給你找根好的炭。」
陸羽沒看到皎然擦拭的水漬,還真叮嚀:「師父,選擇勁薪喔!桑啊,槐啊,桐木、櫟木之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