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淇華

「老師，怎麼了？」

撥Line與學生通話，討論社團事務，手機另一頭的回應，像一記悶棍，打在頭上，讓我腦中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接下一句。

以我的習慣認知，「怎麼了？」應該是上對下，或是平輩之間的用語。例如小孩哭泣，母親詢問「怎麼了？」，或是像周興哲的歌曲〈怎麼了〉：



你說藍色是你最愛的顏色

你說如果沒有愛那又如何

怎麼了？你怎麼了？



本該是情人或同輩親暱的問候，現在怎麼會變成學生對老師的問候呢？

詢問一位同事，他說我太大驚小怪了，因為文成法立，語言本來就會隨著時代改變。想想也有道理，就像逢甲中文系張瑞芬教授曾在Podcast節目裡提到，以前在台大念博班的時候，戲曲大師張敬教授會抱怨助教的遣辭用句：「現在的年輕人真的愈來愈沒禮貌了，怎能直接問『老師，這學期開什麼課？』，應該要說『老師，這學期能幫點什麼忙呢？』。」

因為世代的差距，個人覺得助教的用詞無傷大雅，反而張敬老師的反應稍嫌過當。那麼，我的反應是否也表現出自己的「稍嫌過當」呢？

辦公室還有另一位金髮碧眼的美籍同事Ben，他才三十二歲，在美國長大，念的是台大中文系。他待在台灣的時間，已比在美國的時間長。來問問有跨文化背景的他，或許會有不同的解讀。

「『怎麼了？』可能來自英文的“What's up?”。」Bem強調：「“What's up?”雖然是問候語，但只用於很熟的朋友，不會用於晚輩對長輩。而且回答時也不會用“I’m fine . Thank you, and you?”，而是用“Not much. （沒什麼新鮮事）”或是“Not much. How about you?”。總之，學生用『怎麼了？』問候老師，我覺得不適當。」

太棒了，Ben給我打了一劑強心針，證明自己不是太LKK。想到隔壁辦公室還有德、法、西、日第二外語的老師，他們吸收更多元的異國文化，決定再來請教他們。老師們也開始熱烈分享：

「日文很注重敬語喔！」日文老師說：「日文敬語一般可分為禮貌語、尊敬語和謙遜語三大類，有時也可以再另分出鄭重語和美化語兩類。」

「韓文更注重！」另一位老師補充：「韓國人到現在還是很在乎敬語的使用。韓國人初次見面，開口第一個問題，常是問對方幾歲？或是哪一年出生？就是為了要決定語言使用的禮貌。你看韓劇裡，晚輩對長輩說半語，就被長輩大聲斥責。所以韓劇裡，晚輩為了禮貌，常會在語尾加上（唷）。」

禮失求諸野，想不到同在「筷子文化共同圈」的日韓，還擁抱語言的禮儀分際，而身處「文化圈中心」的我們，語言的禮貌卻漸漸在流失。

我想起日前辦理文創營，一位同學拿起麥克風，對台上的藝人黃豪平發問時，竟然用了二十幾個「你」字，或許學生無冒犯之意，但在一旁的我，卻聽得如坐針氈。

「在美國，學生對老師發問時，會一直用you這個字嗎？」回校後，我忍不住問Ben這個問題。

「學生如果用you這個字，後面一定會加上尊稱，例如Sir或Mr. Principal。事實上，法文也有敬語的，例如在一般狀況下，『您』（vous）才是常態，『你』（tu）是對彼此關係有一定熟稔的人、小孩和學生才會使用的用詞。一位朋友在法國打工時，因為對長輩用tu這個字稱呼，還被責備半天。」Ben補充：「我覺得語言是一種溝通工具，而溝通，就是要讓對方感受到尊重與自在，所以在我的立場，我會糾正學生，用中文與長輩對話，要使用尊稱或職稱，而不要一直使用『你』這個稱呼。」

找到志同道合的人，太高興了，我忍不住對Ben開玩笑：「哈哈，Ben，我覺得你念中文太久，已經被儒家的思想洗腦了。」

「呵呵，主任，語言的禮貌是世界性的喔！而且，華人不是稱自己是『禮儀之邦』嗎？」Ben意味深長的說：「禮儀不是華人文化裡最重要的精髓嗎？」

華人文化最重要的精髓？是嗎？如果是，為何學生常對我說：「老師，為何只有你會糾正我們不可以對長輩使用『你』這個字？」。

是只有我「食古而不化」嗎？

還是只有我，在世道變幻的流光裡「反其道而行嗎」？

窗外亮晃晃的陽光穿堂入室，照得我五感有點錯亂，搞不太清楚所處的時空位置，只想問問自己：

「老師，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