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洪玉芬

機器運轉，有五台。每台十幾段的電熱，每段超過二百度以上的高溫，源源不絕地釋出。煙霧與噪音，在空中飛舞、碰種、交集、上升，直至屋頂與牆壁彈回。人在裡面，宛如置身於一座熱烘烘的蒸爐，或是烤箱。

這是一間塑膠回收工廠，遠在終年天氣炎熱的撒哈拉沙漠邊緣城市。

踏入廠間，熱氣噗噗迎面。說實在，要不是一股任務或使命的信念支撐，我想來自台北都會女子如我，是很難在這種環境下停留片刻。但是終生以廠為家的他，與逐漸鏽蝕老化的機台，在時光歲月的流淌中，進行著馬拉松競走，彼此忠貞彼此，從不脫隊或離席。

陪伴機器運轉，是他的寫照，也是他的日常。

從沒看過一個人如此地熱愛機器，每次見面，他總是滔滔不絕，他說我聽。困苦的童年，從工作中學習，取代了他正規的學校教育，機器便是他的一本大書。談起機器，他永遠眉飛色舞，毫不厭煩地像個電視播報員，說個不停。因機器衍生出相關經濟話題，談著談著，只見他眼眸閃著亮光。這時我總是想，他歪扭的書寫字跡，和英文句子中錯誤的拼字，在他豐富的言詞中，便顯得微不足道了。

疫情前最後一次的造訪，意外地發現他竟能將超過二十年已廢棄的機器，重新整修，化腐朽為神奇，恢復正常的運轉。他仍不改其本性，口沫橫飛地向我敘說他如何不費吹灰之力，修繕這已送回收，卻又能變成可生財之道的機器，還不忘向我讚許台灣機──歷史已超過二十年，仍然堪用、好用。

他是土生土長於大英帝國殖民時期的奈及利亞，黎巴嫩移民的後裔。儘管握有大英國協的護照，身上仍流著祖先腓尼基人的血液，造就了他肯拚搏、冒險犯難的移民精神。

移民，軀體承載一顆漂流的靈魂，尋尋覓覓，為追求一塊土地，一塊能令人身心安定的土地。這塊土地，或許是家園，也可能是讓人熱血沸騰的工作或事業，心靈與精神的寄託。

他曾義無反顧地越過撒哈拉，去到尼羅河岸的蘇丹安圖曼城，如同征戰的勇士，懷抱著夢想，大費周章地把他所有的機器，遠從西非搬到東非的蘇丹，與當地人合夥，意氣風發地展開了他事業夢。可惜事與願違，運氣不佳，幾年後他孑然一身地退敗回奈及利亞。據他描述，他喜歡蘇丹人的純樸，但是合夥生意不易，久結嫌隙，產生了糾紛，讓他飽嘗惡果。股東威脅、軟禁他，持槍監視，最後狼狽逃離出境。

人生過了汲汲營營追求名利的階段，思想常會改變。正如現在的我常想，人性的光輝、人生的意義，到底是歷經艱辛的功成名就？或是成功後不幸跌倒、失敗，還能東山再起、坦然面對？何者才是勇者？

回到奈及利亞，他並不氣餒，重新站起來，與兄長合開一家工廠。於是一家以廢棄的塑膠製品，再製重生的工廠於焉誕生。既然是回收工廠，髒亂的環境，非常人能忍受；然而，他卻甘之如飴，從一台機器的投資開始，擴張到現在有五台的規模，產能不斷地增加，慢慢地站穩腳步。

每次到訪，與他工廠巡視完，回到辦公室，不知不覺已近午。他沒午餐習慣，總呼人取來飲料，我們邊喝邊閒話家常。他的棲身之所，緊挨工廠旁，簡陋無比。陽剛氣的工業話題聊完，話鋒轉入陰柔的家庭經營，他仍然維持一貫的滔滔不絕。他對我講過最好玩的話是，他養女兒經驗比我多，因為他有很多個，而我只有一個，他可傳授諸多經驗。

離鄉背井的遊子，為生計長期遠離家園，親情的疏離是難言之痛。他的妻，因孩子的教育，長期留在黎巴嫩的家鄉，時日一久，變成一道橫阻兩人之間無可跨越的鴻溝，最後黯然神傷奔馳各自的軌道。

他算是我在非洲認識夠久的朋友，久到每次出發前，一趟三個航班超過三十個小時的旅程，總會為他抓取AJINOMOTO調味料，塞進斤斤計較是否超重的行李。我想，為遠方的朋友惦念他的日常需求，約莫是一種金石情誼。

一次來到這城，不慎扭傷腳，求救於他，他二話不說緊急載我就醫。在眾目睽睽的藥局裡，我把腳伸長，他毫不猶疑握起我的腳ㄚ，雙手撐開鬆緊繃帶，固定好我的腳踝。那一刻，心底波濤洶湧，彷彿我越過了千山萬水，來到這遠方，有他真誠的態度，便可以讓我一切毫無所懼。這種人與人之間美好的緣分，奇妙的感覺，多少年過去了，那個畫面，成為永恆的記憶。

或者說，他熟悉如遠方的親人，每當要來他的城，恨不得多帶一些可食可用的東西。除了機器，食物是我們溝通的橋梁。他有張西方的臉孔，卻有個東方的脾胃，喜歡吃台灣的湯麵，是深受我影響，也是我專程為他帶來AJINOMOTO之因。

暮靄時分，工廠放工了。一群幾近童工年齡的青春少女，嘰嘰喳喳打從我旁邊經過，個個瞪大眼睛，注視著彷彿來自外星球的我。在他的鼓勵下，女孩們紛紛靠近我，你推我擠，爭相與我合照。

他略帶解釋的語意，從我耳畔響起：

這些女孩，天真無求，沒有食物、沒有上學，甚至沒有家庭。他盡量給她們工作，至少能維持她們的溫飽。

女孩把我重重包圍，一張張天真熱情的臉孔，驚叫聲、笑聲，包攏著我。笑臉，不停地在眼前晃動，那當下，有一種感覺，她們是如此簡單、快樂的人；更有一種感覺，天地如此地寬廣，在我面前悠展開來。

晚秋周末，至紀州庵聆聽鍾玲教授演講，她以「中西文化緣：親訪美國詩人」為題，進行文學的叩問與解答。席間，她說了一大段話，其中一句深深打動我──「一個人只有屬於一片土地，他才會快樂。」我聽了，深受感動，也令我沉思良久。再三反芻咀嚼，我做如是想：或許人生漂泊至最後階段，就要尋找一塊土地，努力耕耘，做為安身立命之所。

腦海中浮起的身影，屬於他的一塊土地，我看到了，即是轟轟響起的機器聲，和那個吵雜不已的廠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