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落日的地方,一張木頭椅沐浴著金黃。
周圍一圈青黃草皮,在椅腳挪移間秋收般犁平,留有土泥上一坑坑淺淺的凹陷像眼睛。靜默看著面前微風搖晃荒草原,看隔著荒綠的藐遠的房舍,鄰晚便燃起了大片灰白煙靄,融入纏捲的雲。重複盤旋起降的直升機,翅翼投下的影子傾斜愈濃,在相隔一牆的營地,一日裡最後一次著陸,揚起風,旋起小小的沙暴。
當身後營舍投下的幽暗籠罩住他,他就再一次將椅子挪到暮色微亮處,直到下一道斜影如緩潮漫湧。
繫身漫長役期,駐紮軍港區一處瞭望卻不見大洋的內陸營地,眼前盡是斑駁草綠。南方近海的風,終日在臉頰、額上留下細細的鹽粒,如炎夏四季,如炎日覆蓋下的每一日,單調重複著行路、操練、答數,沿著圳溝與纏有蒺藜的圍牆環伺的泥徑列隊跑步,一二一二,一是左腳二是右腳,一二,一是未破曉的晨光瀰漫薄霧,打緊綁腿的雙腳併攏立定集合場凝有溼露的石地上,越過惚恍群影,低空中,指尖似的月印猶未退去;二是馱負自身又一日的背脊,靠著那面曝晒一晝而溫燙的牆,卸下頭盔裝備,僅只是倚靠,只是倚靠著遠望風吹動草野,暈黃燈光燃起了民舍窗間,感覺那成鹽柱的雙腿漸次恢復為人形。
日子是這樣的劃分為二,他覺得,橫亙在日月升落之間,盡是無蔭無蔽的漫漫曝白;需要一面牆,可以撐持,需要一個什麼,如日晷刻印時間遷移。
需要,譬如一張椅子,拖出了泥土的痕跡,除盡的空地漉溼連夜復冒出新草,他養成每個傍晚短暫休息時刻,都會獨自來到背對營舍那一處角落的習慣,任自己坐下,久久凝看著夕落……
列車對向彼此頭前的遠燈接近終至錯身,傾軋軌道的隆隆聲響覆沒市街像浪覆沒浪,也不再為人所留意。他離去巢城般大廈時,夜已盡黑,對街另一座大廈森然,蜂巢窗格亮起在他眼裡有如熒火。
漫長役期之後,另一段更長的役期而啟。退伍、回到北城、進入職場工作,占據一個位置,座位前屏幕連成了同一道風景,中央空調大樓歲時如寒冬,每一天,像複印機光束描寫下的複本,卻逐日墨色淡薄。他在幽暗站牌亭下長凳,觀看著兩列車的聚合分離,如此一瞬,如此恆長,一列北上將會抵達他曾經駐足的港,一列南下將抵達他曾經駐足的港,只有在這些靜默下來的時刻,他會想起許久未再想起的允諾。
群燕拖曳成人字盤旋遠離,廣闊的天空更顯廣闊,記憶裡,暮色如墨暈染、轉暗卻彷彿永遠不會暗盡,那是倒數第四十四次,他告訴自己,要看遍往後每一個落日。
想起一次,列隊行經營區密覆林地,他們之中的一人,突然將手中所持水壺高高地拋起,隊伍遂像破開的海,所有人同時仰望,掛滿頂上葉間,是無數橙紅的果實。在那墜落著,彷彿永恆懸空旋轉的橙紅裡,有他們眼底折射的宇宙的光,在黑暗如此的夜裡,他想起了曾經坐著的一張椅子是否仍沐浴在天使般的金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