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守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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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裡妙玉有過一句令人不願記、不想記,但不得不記的妙語:
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
生命就是一段由活蹦亂跳而蹦跳、而只蹦不跳、最終不蹦也不跳的過程。
就如那獸中之王的猛虎。
生來就是力量的象徵,就是為了與弱小生命作對才立足於這個世界的猛虎,那些走路還在抖抖顫顫、依附在母親身邊吮奶的,或者缺胳膊斷腿不自由的,一旦進入猛虎的視野都會瞬間成為盤中美餐;但是,生前再猛,也會有躺在路邊的一天。到了那時,別說還在媽媽懷裡的小不點兒可以去啃、可以去舔那昔日的英雄,即使是被踩上了一腳就得送命的螞蟻也會爬上去咬上一口,塞個嘴滿,然後搬運回家。
面對這由「弱肉強食」始,又以「強肉弱食」終的生命鏈的故事,蘇東坡的那首〈髑髏贊〉表現得特別淋漓:
黃沙枯髑髏,本是桃李面。
而今不忍看,當時恨不見。
這「恨難見」而「不忍看」的過程其實在京都西福寺、安樂寺,九州國立博物館等的收藏裡居然還有繪畫呢,其名「九相圖」。模特兒是一位皇后。
卻說八世紀時出了一個三大書法家之一的嵯峨天皇,娶了一個可稱得上是楊貴妃姊妹的美女,叫檀林皇后。娘家也曾是望族,後來家道中落,如今又因為她,開始出現了興旺兆頭。
這位檀林皇后篤信佛教,曾留下遺言吩咐,死後不用安葬入土,將自身由美而醜、有血有肉而化為髑髏一具的過程描繪展示給修行者觀摩,以期後者從美的幻影、性的煩惱中覺醒。
俺也看過此〈九相圖〉。不過,看是看了,未敢直視其細節。為啥?
簡單地說,就如那田裡茂盛蔥綠的韭菜,起先摘下來時還是水嫩嫩的,堆著放著之後就耷拉下來,漸漸地變黃、發爛、腐臭、生蛆,由蟲咬、被雞啄……〈九相圖〉就類似這樣,用了共九張一組的連環畫,寫照出「朝為紅顏夕白骨」的如實:一個鮮豔鮮豔的具象,隨之走向生生息息的大自然。
生命,本來就是悄悄地從泥土中來,又靜靜地走向泥土,說無奈也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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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俺家不到兩百米遠的地方,住著一對老夫婦,不清楚究竟幾歲了。十幾年前俺搬來時,就見老太太走路微駝,老爺爺滿頭白髮,所以總覺得他們生來就長著這副仙人神相。
不過,老夫婦的住房和庭院值得一觀。說增之一分太多,減之一分太少是過譽,但是比例合宜,虛實恰當。因為就在俺出門的必經之路上,每次路過,每次都自覺地在心裡猛點讚。
草坪蔥綠,松樹幾棵,南天竹一排,角角落落裡種著四季應景的花卉,都被修剪得整齊有致。綠蔭叢中掩映出一幢別致的宅邸:並非傳統的和式,也非現今流行的毫無個性的四方、直筒式。整體上呈三角形,類似一組尖角齊上的三角立體組合。從院子外往裡張望,彷彿是童話裡的小小世界,老夫婦就出沒在這童話裡。
然而,就在半年前的有一天,又路過門前時,卻發現外面的信箱已貼上了封條,而以前修剪整齊的樹木、花卉、草坪也把多年來的拘束一下子放鬆開,盡情任性地瘋長起來,有幾處還布滿著一大塊一大塊的蜘蛛網。
滿目盡是荒蕪。一眼就能看出人去樓空已久矣。
人去何處,樓為何空?雖然俺住得很近,但不在同一區域不便多問。總之,老夫婦不尋常地突然消失了。此後也不見由後人來收拾、整理的跡象。
興許,老夫老婦手攙著手、一同出遠門去素描屬於兩個人的〈九相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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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忘年交,有兩個漂亮的女兒。大女兒已在法國成家,小女兒雖沒高飛,但住得不近。五年以前太太去了那個世界。
能知道的僅這一點點。
一次俺與忘年交對話。
問:彼岸節了,不去太太墳上掃墓嗎?
答:不去。她沒有墳。
問:這不很冷清嗎?
答:生前她關照過,女兒們遠道來掃墓不容易。走後索性把骨灰撒了,不必麻煩後人。
《莊子》裡有記載:莊子將死,弟子們齊聲呼喊要厚葬。老先生堅拒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不用。太太簡直就是莊子再生。
對妻子的這一遺囑,忘年交一直想不通。違約吧,以後去那世界相聚時如何交代?尊重遺願把骨灰撒掉,又實在於心不忍。徬徨再三不願入土下葬。
妻子卻比忘年交想得明白多了,曾對他說過:「能記住父母的兒女有,但是,兒女的兒女,孫輩的孫輩就不一定了,指望百年後孫輩的孫輩來上墳是不靠譜的。」
與他稱忘年交,實在是俺的單相高攀。
一流大學畢業,一流企業就職,住在一流的地方。如今孤身一人。
閒聊中他說,最近他的好友組建了一個救濟貧苦家庭的NPO民間組織。並告訴俺,他也成了成員之一。
猛虎老去,讓正嗷嗷待哺的小動物去舔去啃,讓排成長隊的螞蟻們紛紛搬去……
這是〈九相圖〉的第幾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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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孟婆站在閻王殿第十扇門的第六座「無奈橋」橋口,等著眾生去喝那碗帶酸帶甜帶苦帶辣的八味迷魂湯。讓你忘卻一切以後,才能從千刀萬剮的十八層地獄走出來,走向來世。
但俺納悶,孟婆為啥不站在今生通往來世的門口,讓人先喝一碗孟婆茶,把一切丟在現世,淨身出走何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