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慧莉
去年四月,比利時布魯塞爾封城期間,有間公寓的窗台上響起曼妙的爵士鋼琴樂。本月初,比利時一間廢棄老工廠上演一齣感人的舞台劇。兩起事件主角都是
同一人——大屠殺的倖存者西蒙……
奇人奇事
窗邊的鋼琴家
西蒙‧格羅諾夫斯基(Simon Gronowski, 1931-)在本月三日,九十大壽前幾天,於比利時布魯塞爾市一間老舊的廢棄工廠親自出馬,演出一齣別具意義的舞台劇。這種慶生方式獨特而新穎,引來媒體關注。不過,這並非他第一次上新聞。
去年疫情嚴峻之時,全球許多城市下達封城令,實施居家隔離。布魯塞爾也不例外。但,有一扇窗卻開啟並揚起美妙的鋼琴樂音,讓街道不再顯得那麼孤寂和冷清。當時,西蒙便以演奏者之姿成為焦點人物。
黑暗中提振士氣
他從四月起,便在自家公寓窗邊用鋼琴演奏爵士樂,讓悠揚好聽的音樂在疫情黑暗期鼓舞消沉的士氣。當時,他的同胞們一如全球多數市民一樣,被擔心染疫的陰霾壓得喘不過氣。當大家緊閉門窗,這位曾是律師的小市民鼓起勇氣,把他的電子鋼琴搬到窗邊,打開窗子,讓春天的陽光隨著城市憂懼病毒的沉重氛圍一起撒進,接著開始彈奏出爵士樂。
由於處於非常時期,開窗彈奏不能等閒視之,西蒙內心有些七上八下。沒多久,他的鄰居探出頭來,有些甚至戴上口罩,走近他的房子,想聽清楚些。有人還拍下他彈奏的樣貌,然後影印,在影本上寫下「謝謝」的字眼,塞進他的信箱。有了同胞的鼓勵,西蒙開始定期演奏,直至五月下旬封城結束。他的爵士樂迴盪在林蔭的街道上,給坐困愁城的鄰居帶來輕鬆的感受。
來自美國、住在布魯塞爾多年的英文老師安德森(Amy Edwards Anderson)第一次聽到西蒙演奏是與家人坐在後院時。當她很快發現有人在為街坊演奏,而非練琴時,感到很詫異。簡短的窗邊音樂會就這樣闖進受監禁的家中城堡,讓全家精神為之一振。
「居然有人可以放大音樂與鄰居分享,只是為了讓大家在艱困時期好過點,感覺就像是一份不請自來、給街坊鄰居的好禮。」安德森說。
音樂連結至過往
西蒙的確想給鄰居來場即興演奏會,讓大家開心一下,但為他人演奏對其個人生命而言也有一些特別的意義。他曾表示:「音樂是溝通和連結的管道。」
西蒙的鋼琴技能來自青少年時期的自學,因為他在第一時間也想透過音樂與所摯愛的姊姊怡塔(Ita)溝通和連結。怡塔於一九四三年,芳齡十九時,死於惡名昭彰的奧斯威辛集中營。在西蒙眼中,姊姊是一位很聰慧的鋼琴家。
如果說,西蒙去年四月的行徑很大膽,但比起多年前也是四月分的死裡逃生之舉可就小巫見大巫了。
一九四三年四月十九日,十一歲的他從一輛急駛的列車上一躍而下。當時,他和母親與一群人被放進載牛隻的車廂中,從比利時猶太人聚集的麥車侖市(Mechelen)送往奧斯威辛。
西蒙與母親所在的列車「護航20號」(Convoy 20)啟動不久,即遭三名反抗鬥士攔阻,一陣騷動中,列車上有多人逃離到附近農場。當列車再度加速啟動時,西蒙的母親或許被突發事件激起了勇氣,也可能仍懷抱一絲希望,便敦促他跳下列車。
西蒙聽從母親的指示,一躍而下逃生去了,但他的母親沒有緊跟在後。「要是知道她沒打算一起跳,我就會留在列車上。」西蒙說起這段,語帶沉重。
監禁不可同日語
逃生後的一年半載,西蒙藏身於某些天主教家庭的閣樓裡。一九四四年九月,布魯塞爾獲得解放,他與進出醫院多年而逃過一劫的父親團圓,只是其父最後仍因妻女死於集中營而抑鬱以終,讓他成為一名孤兒。
封城期間,西蒙憶起多年前也同樣處於監禁的傷痛過往,便提筆寫報社專欄文,激勵封城期間惴惴不安的比利時同胞。他寫著,「此刻大家被迫無所事事,陷入回憶,我的思緒飄向了七十多年前的困境,當時我才十一、二歲。今天,我們可以跟家人在一起,或接受他們的協助、保持聯繫,還可以採買、閱讀書報、看電視,但當時的我們只能活在恐懼中,在物資缺乏下又冷又餓,家人被迫分開,錯置在不同地方。」
西蒙在二戰結束時失去了一切,但大無畏的精神已深植其心,讓他得以於疫情期間表現出來。
寫書見證苦難史
成長歲月裡,西蒙先是在寄養家庭裡待了三年,後來獨自搬回空蕩蕩的家,以接待房客的方式賺錢養活自己和攻讀法律博士學位。之後,他順理成章的成為一名律師,並娶妻成家。
往後一甲子,西蒙鮮少提及已故的雙親和姊姊,也對那天從死亡列車驚險一躍逃生之事三緘其口。「雖然也不是什麼祕密,但我很少提!」之所以不提,是因為西蒙有罪惡感,「為何他們死了,我卻還活著?」
不過,這樣的景況在二○○二年就改觀了。有朋友知道他的故事,鼓勵他說出來,於是他決定正視自己的過去,成為人類一段苦難歷史的見證人。他將自己的故事寫出來,出版了他的第一本書《護航20號之子》(The Child of the 20th Convoy)。自此,西蒙的故事在比利時和其他地方廣為人知。他也開始到各地發表演說,特別是學校。
推向 希望
用愛化解仇恨
儘管失去家人,成為大屠殺的倖存者,並在青春期老是悲從中來,嚎啕大哭,但西蒙心中從未有恨。對他而言,「恨」是一種病態,自己未曾有過。
童年時期備受父母和姊姊的關愛,讓他得以戰勝失去所有家人的悲劇。為了紀念親愛的姊姊,他追隨姊姊對音樂的熱愛,在律師主業外,成為一名業餘的爵士鋼琴師。
西蒙寫下傳記分享自己的故事後,人生有了一些轉折,除了經常面對大眾外,一段意想不到的友誼也就此開啟。二○一二年,透過「比利時猶太進步聯盟」,他認識了小他三歲的科納德‧提奈爾(Koenraad Tinel)。科納德的兄弟是納粹德國軍官,父親曾幫希特勒塑造半身像,他自己也是雕塑家。
仇家變難兄難弟
「比利時猶太進步聯盟」當時問西蒙是否同意與一位納粹之子認識,他覺得怪怪的,但同意了。於是,兩人見面,漸漸熟悉彼此。
西蒙深感自己與科納德在孩童時期,都同樣被一場所不熟悉的戰爭所摧毀,「我們各自在其圍籬裡,只是一個在受害邊,另一個在行刑邊。」
科納德則表明自己的立場,「我不是種族主義者,也非極右派或比利時國家主義者,我是世界之子。」他在布魯塞爾展出的作品,受年輕時常看到的閱兵啟發,探索了恐懼如何驅使人犯下暴行的主題。
即便如此,科納德仍乞求西蒙的原諒。西蒙則以「納粹之子不必覺得罪惡」要科納德寬心。他知道這句來自受害者的話對科納德備顯重要,因為科納德多年來一直將父兄的罪惡扛在肩上。
七十多年前,西蒙和科納德兩個家族因戰爭和仇恨而分開;而今,兩人的真摯友誼在比利時成了和解的象徵。
西蒙和科納德之間難得的情誼,在比利時傳為佳話,當地雙子自由大學授予兩人博士學位,表彰其重要性。「他們的獨特友誼是希望、快樂及和平的有力象徵。」校方特別發此聲明。
然而,對西蒙而言,科納德豈只是個朋友,「我們的痛是不同的,但我了解他的痛。現在,他不僅是朋友,也是我的兄弟。」西蒙說。
演出自己的故事
儘管西蒙因年紀關係有些駝了,也無法久站,但他談起自己的人生時炯炯有神,有時還閃現笑容和比手畫腳,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而他那段歷經大屠殺時期的恐怖遭遇也早已轉化為其對人類之愛的歌頌。
多年前,西蒙在一個戲劇表演現場遇到英國作曲家穆迪(Howard Moody)。西蒙的故事讓穆迪大受感動,於是寫了一齣舞台劇《推》(PUSH),內容講述西蒙的人生以及他與科納德的非凡情誼。
《推》劇已在比利時和英國上演多次。本月十二日是西蒙九十大壽,穆迪於三日(周日)再次將此劇搬上舞台,提前為西蒙祝壽。這次演出方式別出心裁,西蒙和科納德同時上場,演出自己。
演出地點在博爾特梅爾貝克市(Boortmeerbeek)附近的一座家具工廠,有三百名觀眾蒞臨同歡。博爾特梅爾貝克市,正是西蒙近八十年前跳下列車的地點。
《推》劇結合了經典詠嘆調、爵士樂和大合唱。其中,有一幕場景為列車車廂,唱詩班集體化身為西蒙的母親,將小西蒙「推」出車廂。劇作家穆迪表示,這一幕非同小可,有其深意;觀眾如想看懂,得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西蒙人生裡遭遇的苦痛,讓穆迪很有感,但西蒙骨子裡有種正面力量,也一樣讓他動容。
活出人生的希望
《推》劇演到最後,有一位納粹衛兵跪下來,以獨唱的方式乞求原諒,主角則以清柔而高亢的聲音回答,「我原諒你!」
在場景之間,西蒙和科納德會坐在舞台上的一張椅子上,親密互動,有時會拭淚。劇情即將結束時,他們互相擁抱,並走到唱詩班身邊,與他們一起唱出「縱然有不堪回首的過去,但我相信人性善的力量」——這段呼應了西蒙對人性的看法。此時,觀眾紛紛站起給予熱烈鼓掌。
西蒙說,此劇倡導和平、包容和民主;科納德則認為,當逝者已矣,《推》劇的故事傳遞了先見之明的訊息,「這在今天尤為重要,因為同樣的憾事會一再上演,我們必須持續給予見證。」
西蒙期許自己與科納德帶給世人的是希望和快樂,而非悲傷。即便走過那段人類辛酸史,他想告訴每一個人的話卻是:生命很美麗,只是每天仍得奮鬥不懈。而他此生已用愛、信念和原諒改寫了生命中的重大悲劇,不負母親將他「推」向有希望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