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過來,謹慎地將手上的一枚棕色粗糙的果實遞給她,說是貝葉棕的種子,又叫菩提子。表面普通,外殼去除後裡邊色白如玉,但不值錢,妳放著好玩。
圖/張建國
文/葉含氤
他走過來,謹慎地將手上的一枚棕色粗糙的果實遞給她,說是貝葉棕的種子,又叫菩提子。表面普通,外殼去除後裡邊色白如玉,但不值錢,妳放著好玩。
她笑著接下,說:「一直以來,謝謝你。」
說的時候,知道這可能是彼此的最後一句話了,心裡惻惻的。
她是秋菊,談這件事的時候,神情淡然,看不出悲喜。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個畫展的開幕茶會,很多人彼此都不相識,但她一入場即帶著蠱惑的氣場。她那日的衣著如罌粟花般冶豔,臉上的妝彩也明麗亮眼,整個人看起來嬌媚妖嬈,但目光流眄處卻有安穩的氣質。
我是因為一個朋友去不了,讓我代她去露個面簽個名,熱熱場子。
秋菊見我一個人,走過來與我攀談,我對那樣的環境不熟悉,本來想避開,但看見她戴著一只秀氣的手串,是柔和的白,不似珠玉光亮,好奇地想知道那串珠的質地,於是與她聊了幾句。她說:「這是菩提子。」
這樣一個衣著妍麗洋派的女人,戴著一串東方風格濃厚的珠串,委實讓我好奇。那日我們雖然聊得清淺,卻也不難發現她是個知節有禮的人。我因為不適應那樣的酬酢場合,找了個藉口離開現場,但彼此留下了電話,說有空見面。
數星期後,我接到她的電話,說要在家中設個茶席,還給這個茶席訂了主題,叫做「追憶」。邀幾位女性朋友喝茶,我欣然應允。
追憶是一種對過往時光的藕斷絲連,那僅僅是對某些特定的人事,情有獨鍾的緬懷,而不是整體呈現。
那時七月,當天的日光熙熙曜曜,室內燦亮雅潔,她穿著一襲淺灰色的寬綽長衫,輕巧地在桌上放上一束紫藍色桔梗花說:「城市裡住久了,會需要找一些東西提醒自己,四季不曾停止運轉。」
她說這話時,我看了她一眼,那天她的臉上僅有輕柔淡雅的妝,腕上依然是一串菩提子的串珠,映著從窗簾篩落的天光,感覺澄廓而朗淨。
茶席上共有四人,品了溫潤醇厚的熟普。對於熟普我有莫名的喜愛,覺得那是走過三江六岸四隅八方的陳韻低迴。而我就是在那樣明亮又低迴的午後聽到了她的故事。
那是二十年前繁花似錦的春日,她那時也是顧盼得意的年歲,在台北的一家美商公司當經理,被派到北京出差三個月。接待她的是一位小她五歲,滿懷理想抱負男子。
也忘了從何時起,只要到了假日,他總會約她四處走走,像頤和園、南鑼鼓巷……她心想,也許他只是剛好有空,也許只是略盡地主之誼。而她也覺得這人有趣,總會說些各地有意思的地方風土給她聽,所以與他相處的氣氛總是愉快的。
後來有一天,已是六月上旬,那日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在穿過一個雨簷長廊時,他突然跟她說:「我喜歡妳。」他的聲音很輕,很容易淹沒在雨聲中,她聽到了,心陡然多跳了一拍,但假裝沒聽到,猶自往前走去。
「當時我不知道怎麼回應,畢竟再兩星期我就要回台灣了。」秋菊這樣說。
那之後在公司遇到,好像刻意迴避對方似的,說的話也只與工作有關,沒有再多說什麼,一直到離開北京前一晚。
「那晚,公司歡送餐會後,因為他沒喝酒又與我順路,於是開車送我回去。抵達時我下車,他也下車,遞給我一枚棕色粗糙的果實,說是菩提子……」
她道了聲謝,轉身進屋。等電梯時,她從金屬門扉的反光見他還站在原地,她回頭朝他揮了一下手。
那一天,他是站了好一會兒才決定轉身的。
秋菊說完停頓了半晌,又說:「那時太年輕,沒接住那段時光,只接住了那顆貝葉棕的種子。那段記憶,好像在山谷中聽到的歌聲,一直迴蕩在耳邊。」
她的話音漸落,滿室寂靜,直到她端起茶碗,輕輕地抿了一口茶。
有時候成年人的喜歡,反而如輕風細雨,悄悄地來,又悄悄地去。這樣的情懷,如同那顆帶殼的菩提子,也許拙樸不精緻,卻是沒有被現實輾壓過的純粹,也像凝結於夜色的露珠,在晨光來前曾經閃爍。
畫展上的豔,茶席上的淡。這樣的秋菊,逸筆草草,卻自有縈回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