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清雄
假日返鄉,父親主動要求:「阿雄仔,帶我去走走。」自我有記憶以來,他難得這樣要求。父親自幼怙恃俱失,由遠親輪流領養,以致個性封閉、不擅表達感情,總是沉默寡言、獨來獨往。即使成家後,也很少與妻兒有親密的對話互動。
晚飯後,我攙著父親皮包骨的手臂,另一手輕扶著他那單薄的肩背,慢慢步出家門。他這雙曾經扛水泥、挑磚扛瓦的粗壯手臂與厚實肩膀,現在竟變得瘦骨嶙峋,讓我不敢使力緊握;曾經是我不敢靠近的高挺巨樹,這時,像株脆弱的枯枝乾木,倚著我。
父子在舊宅社區緩步穿巷過弄,他遲滯的眼神望著每一家、每一戶,斷斷續續、自言自語地說著一些年輕時的模糊記憶,含糊的字句,彷彿兩旁閃爍不定的昏暗街燈,忽明忽暗。我僅聽清楚部分的片段往事,只能「嗯、嗯」地附和著已有些失憶的父親。
走到一間尚有微弱燈光的屋前,他又稍停步,喘口氣說道:「這間的……伊細漢時講,大漢欲嫁你做某……」我鼻酸苦笑,父親竟還記得這事。
這話我已聽了數十年,之前是父親身體還很硬朗,喝得酩酊大醉時的酒話,我根本不在意。但是,眼前此情此景,我感受到的,是潛藏在他生命深處的一首老歌,還在喃喃迴盪不息。
還沒走到巷尾,父親走不動了,「回家吧!」這是最後一次,他還能自己走一段路。父親已失智,之後長臥病榻,每當我回家探望時,他總是望著我,然後帶著陌生的表情又跌入沉默中。
那天,父子攙摟著在老家巷弄散步的對話,是我們最親近的距離,那場景,常在我記憶深處迴繞著。
阿爸,您還記得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