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抄與襲,只要工力才學相等,名品相埒,似也不足為怪。抄的技巧,因時、因地、因句而異,有的明抄,有的暗襲。例如,宋祁的「車如流水馬如龍」、「劉郎已恨蓬山遠」等,是明抄借用。權德輿、歐陽修、蘇軾三人之「山色有無中」,也是明抄。宋歐陽珣〈踏莎行〉云:「平生繫為浮名,名垂萬古知何用?」這「名垂萬古知何用」也是明抄借用,這些無人不知。
賀鑄(方回)〈鷹後歸〉詞云:「酘酘未至文園多病客,幽襟淒斷堪憐,舊游夢桂碧雲邊,人歸鷹落後,思發在花前。」此「人歸鷹落後,思發在花前」二句其實是薛道衡的名句。
薛道衡在隋,有文名,奉使南朝的「陳」,南人有意刁難他,在正月初七日,令道衡作詩。道衡即席云:「入春纔七日,離家已三年。」唸到這裡,南人鬨堂大笑說:「這北方佬懂啥詩?」道衡不理,繼續唸道:「人歸鷹落後,思發在花前。」
南人見了,才點頭正色道:「名下固無虛士。」。此一段佳話,賀方回不會不知,所以,這也應列為明抄。
還有,《竹垞詩話》云:單恂,明崇禎進士,〈桃花源〉詩云「白鷺灘頭格格飛,會船咿軋鯫魚肥;劉郎愛向桃花老,不遇神仙也不歸。」單恂自不會不知道「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是張志和的〈漁歌子〉詞;而加以變化襲用,未抄全句,只算是暗襲,不過已極為明顯了。
說到暗襲,就更多得難以枚舉。晏幾道〈鷓鴣天〉詞:「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歷代詞家指出:「今宵剩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這兩句,出於杜工部「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戴叔倫「還作江南夢,翻疑夢裡逢」、司空曙「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其實久別老友,乍見疑夢一類的話,人人可說,不過是杜、戴等說在前面而已,應不算襲。
又,晏幾道詞「戶外綠楊春繫馬,床頭紅燭夜呼盧」,是從韓翃詩「門外綠楊春繫馬,床前紅燭夜呼盧」而來;賀方回:「一川 草,滿城風絮,梅正黃時雨。」是從寇萊公詩「杜鵑啼處血成花,正黃時雨如霧」而來。
以上這種,都是暗襲。名家辛稼軒也有暗襲前人之嫌。他的〈祝英台近〉詞云:「寶釵分,桃葉渡酘酘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這是名句,但是《耆舊績聞》卻說:「辛幼安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人皆以為佳,不知趙德莊〈鵲橋仙〉詞云:『春愁元自逐春來,卻不肯隨春歸去。』蓋趙德莊又襲李漢老之〈楊花詞〉『驀地便和春,帶將春歸去。』大抵後輩作詞,無非前人已道底句,特善能轉換耳。」照這樣說,不獨是不罪抄襲,而且獎其「善能轉換」了。當然暗襲是活用前人之句,或故意翻案,自是技之佳者。
明抄有時又稱借用,有人明言如:「借得放翁詩句好,日長添得睡功夫」云云,這等於今人著作中,引用前人之言,而註明原作出處一樣,更是無法律責任。
《隨園詩話》引兩人斷句,頗能解釋抄與襲的心態與情景;卷八云:「詩雖新,似舊才佳。尹似村云『看花好似尋良友,得句渾疑是舊詩』。古漁云:『得句渾疑先輩語,登筵初僭少年人。』」偶得佳句,翻疑前人之作,確是作家常遇的情景,也是甘苦談。的確也不必責為抄襲繩之以法。至於《隨園》所說:「詩雖新,似舊才佳。」則值得懷疑,初學不明究裡,有鼓舞抄襲之嫌,此風不可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