瀏覽太宰治某些作品,會發現他動不動喜歡自我調侃。曰調侃,倒不失些許誠懇。自戳大腿般的戲謔背後,隱藏著孤芳自賞的任性與孩子氣。世間鮮少有不接近神魔自持的大藝術家。他們蕩然在自己的宇宙,恆常是自轉、自醉而自戀。那是他們創造力的根莖葉,無須光合作用,便可繁花燦爛九重天。圖/時報出版提供
文/黃文鉅
瀏覽太宰治某些作品,會發現他動不動喜歡自我調侃。曰調侃,倒不失些許誠懇。自戳大腿般的戲謔背後,隱藏著孤芳自賞的任性與孩子氣。世間鮮少有不接近神魔自持的大藝術家。他們蕩然在自己的宇宙,恆常是自轉、自醉而自戀。那是他們創造力的根莖葉,無須光合作用,便可繁花燦爛九重天。
隨便舉一例。在小說〈八十八夜〉裡,身為作家的主人翁笠井缺乏靈感,在家蹲不住,滿腦子想著外出旅行透透氣。他突然想起,一名還算熟稔的老相好在下諏訪的溫泉旅館當女侍,便起意動身,也沒特意打扮。
下榻時,老闆娘面色如鐵請他相熟的舊女侍帶路。走在和室地板上,他老兄內心戲上演了,「錯不了,那是這間旅館最差的房間。笠井相當沮喪,心想八成是自己穿著寒酸,木屐又髒,對,一定是服裝的關係。」原以為會因服裝寒酸被帶去地下樓層的下等房,不料隨著女侍的腳步直登二樓,眼前豁然開朗,是附有景觀露台的上等房。
動輒上演小劇場
故事還沒完呢。住進旅館接下來,泡了溫泉,吃了美食,無意間邂逅了另一名女侍(果然風流,真不要臉)。這位新女侍對大作家有所景仰,某天藉故來他房間搭訕,聊著聊著,天雷勾動地火,好死不死,舊女侍恰巧在這節骨眼推開了和式門,想問他何時退房?不料遇上新女侍杵在一角,三人當場無語,氣氛降到零下幾度。主人翁尷尬無地自容,說自己馬上就要走人。
太宰治用盡了各種傳神的形容詞,描繪主人翁崩潰的心境:「無可非議的醜態男」、「油油膩膩,泥淖混濁,難堪至極,啊,我永遠不是少年維特了」、「我徹底被浪漫放逐了」、「懊惱得直想跳腳」、「滿心懊惱、泫然欲泣」、「很想直接裝死」、「很想直接變成石頭」、「徹底成為尿糞寫實主義」、「我好想咬舌自盡」、「永遠無法當紳士了。我連狗都不如。少騙了,跟狗一樣。」
真是夠了,無可救藥的偶像包袱。好色、可恥又可恨的男人,心底永遠有一座行動小劇場,無時無刻上演著老派內心戲。
記得〈東京八景〉裡也有類似的描寫。女侍把主人翁帶去窮酸的房間,令他當場餒然,覺得自己被人看輕了,或許是衣著寒酸之故,還差點不爭氣掉下眼淚。
看到這兒,大概可以發現,自棄厭世的男子,未必衣衫潦倒,哪怕活要門面,死也要體面。關於衣著品味,太宰治專門寫了兩篇稿子〈時髦童子〉和〈漫談服裝〉,跟張愛玲〈更衣記〉有得拚。張愛玲曾說,「衣服是一種言語,隨身帶著的一種袖珍戲劇。」把此話穿套在太宰治這般動輒上演小劇場的男人身上,恰如其分。
龜毛自戀的男人
高中起,太宰治便是時尚愛好者,一逕追求瀟灑和典雅的穿著風格(恐怕跟他讀法文系、喜愛法國文學有關)。戴華麗的格紋鴨舌帽。純白色法蘭絨襯衫(袖口貝殼鈕扣請家中女傭多縫一顆,有意無意從袖口露出來讓人瞥見,誠如女性穿調整型內衣,擠出事業線增添性感)。日式短褲。長襪。高筒黑皮鞋。披風。寧可凍死絕不穿顯得臃腫的毛線衣物。俗話說,愛漂亮不怕流鼻水,此話不只適用女人,也適合形容裝模作樣的男人,「叫他穿著發白的舊浴衣,腰纏破損的腰帶去會情人,他寧可去死。」
儘管對裝扮吹毛求疵,卻往往弄巧成拙,成不了風流雅士,遂只好自暴自棄,不如簡約為上,到後來矯枉過正,不捨得把錢花在治裝。比如大晴天裡穿上橡膠長筒靴,被朋友笑稱標新立異,「我自認已躲在人生的角落盡量低調了,但別人卻不以為然。」流行時尚太過無常無情,每一場換季都是大風吹,原本渴望吹皺一池春水,眼睜睜卻是,蝴蝶飛不過滄海。
龜毛自戀的男人,成家多年後,仍在每年換季時分,仰賴故鄉津輕的老母替她寄各種衣服來東京(因為窮)。最常出現在他小說裡的自我形象,是身著華麗的大島碎白花紋的加襯和服,繫上整條絞染的棉料腰帶,頭戴粗格紋鴨舌帽。
還有一件岳父留贈的遺物,是銘仙製的絣單衣。頗怪的是,每每穿上此衣出遊,鐵定會下大雨,還曾遇過大洪水(原來雨男是你)。他還有過一雙絨布草屐,穿起來滑溜溜不吃腳,走起路痛苦萬分。他也考慮過拎一根枴杖閒散漫步,很適合頹廢無賴的作家風。但以太宰治一七○公分左右的身高,半高不低的,拎柺杖反而重心不準彎著腰,嫌太累贅,壓根襯不出筆挺流線的歐洲紳士風。
太宰治不太穿西裝。看他遺留下來的老照片也鮮少見到此類裝束。因為身高,很難買到現成合身的尺寸,得訂作,然訂作太貴,他苦笑,要他花錢投資西裝不如叫他從斷崖投身怒濤而死。「衣著對人心的影響很是恐怖。」歷盡千辛萬苦,他總算得出了結論。
如果有人問,搭時光機回到太宰治的時代,會送他什麼禮物?呃,我我我……我有點想……送他一枝……電動牙刷!因為我挺關心他的刷牙頻率。推測一定有嚴重蛀牙。牙齦萎縮。牙周病。年紀大又不保養,戴假牙也沒用。
(本文摘自時報出版《太宰治請留步》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