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莉莉

有這樣一種日子，這樣一種空白，每個地方都不能去，每個人都無法見，每件事都暫緩擱置，像是陷入人生中一個無從閃避的裂縫。這樣的日子，宛如一段很長很長的刪節號，未完，未知，無法翻頁，只能萬般不得已地靜候下回待續。

平日，一人分飾多角，於職場和家庭之間無止盡地來回折返，從來只覺得時間不夠用。而如今，生活空間限縮在家中，時而在客廳踱來踱去，時而在陽台上打轉，像一隻無所事事的家貓。最常維持的姿勢是歪倒在床上看書，或是不安地坐在窗前，看著因疫情而失去模樣的風景，不確定自己生活在什麼樣的世界。

繭居的日子，廚房成了一個殺時間的魔法場所。以往慣用的滾刀切塊，不自覺地改成切片，切絲，切末，愈是曠日費時的料理，愈能排遣現下過剩的精力與時間。一日三餐，炒鍋劈里啪啦地爆香，電鍋咕嚕咕嚕地蒸騰，水龍頭無止盡地洗刷，綿綿不絕地像在訴說一則關於這段荒謬日子的注解。

打掃，讓人面對困境，也順道盤點自己走過的歷史。從陽台到屋裡，每個角落，每一吋地方慢慢地打掃。慢慢地從記憶的斷層裡浮現發黃的手寫通訊錄，不知哪部報廢機車的備用鑰匙，受潮而表皮剝落的過膝靴，一點都不記得存了什麼的光碟片，多年未下水已皺成一團的泳衣，一件又一件馬拉松的紀念服，彷彿還殘留著那年冬天雪花的羽絨衣，還有躲在衣櫃上方沉默的行李箱，一臉灰，像是早已忘記陪我一起走天涯的承諾。

月前，原本想到花市為陽台填充綠意，疫情一嚴重起來，只能日日與空盆對望，看著鴿子在盆緣練習走台步。天氣愈是炎熱，窗邊愈發需要植物遮擋，視線突然落在邊桌上向來視而不見的黃金葛。它們日益抽長，和陽台僅存的多肉植物一樣，呈現一種野放的姿態。遂拿出剪刀，剪下二段植入土裡，祝福它們如葉慈的詩：「使綠葉再次長出來，向四面八方鋪開，從花蕾撒下一片落英成為花園的驕傲。」餘枝插回水瓶中，彷彿什麼都未曾發生，一切只有鴿子知道。

這樣深深被疫情框住的生活，散發著一種凝滯的氣味。它表面上看起來從生活中逃脫，卻又蘊含了深入生活內裡的細節，它彷彿中斷了一切，卻又有著種種的可能。生活是這樣，總是往未來拋擲，總是面向無邊的遠方，總是在夢想的天空飛翔，但是忘記光陰在流失，忘記傾聽生命的回音，忘記在時空的迥路裡應該穩穩接住的到底是什麼。

蝸居的歲月，活在異於往常的緩慢裡，不出門，失去了時間感，無從判斷今夕何夕。面對這段巨大的空缺，突然有一種亂世失所的心情，是辛波絲卡的詩：「我跑下門階進入一座寧靜，無主，已然時代錯誤的山谷。」這也許不是一個美好的時代，但諸般曲折，走遠了就好。即使生活不再牢固，即使未來渺不可知，也不會沒有一些靜靜的希望。我想，直至齒牙動搖，我依舊會記得這段無可名狀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