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光斗
我的祖籍是皖北,雖然在台灣生、台灣長,每要面對麵食與米飯的抉擇時,我根本無須考慮,立刻抓著麵食不放。
去年身體出現不少狀況,今年年初,開始遵從中醫的囑咐,戒絕了許多行之多年的飲食習慣,其中居然包括了麵食,這對我還真是難為的考驗與煎熬。
小時候,家中偶爾加菜,燉了排骨湯,隔日上午,母親一定會加熱隔夜剩餘的湯,添入自滾水撈出的麵條,撒上些許蔥花,再補上兩根碧綠的青菜,那就是全天下最為美味的排骨湯麵。
此一美味可遇卻不可求,出自本能,我如蜥蜴般開放味蕾,積極探究外面的世界。
初中讀的是台中市立一中(今日的居仁國中)。學校好,師資好,學生素質好,只有我不好;功課跟不上,初一就留級,乾脆封閉自己,學做蝸牛。每到周末,不帶便當,母親給我零用錢;趕著大禮堂放映電影之前,我飛快奔往學校的後門,替我一周受到的高壓煎熬,尋著慰藉;那裡有我心目中名列第一的救贖聖品。
學校後門隔著一條窄窄的馬路,正對面,就是麵攤。老闆瘦瘦高高的,習慣皺眉頭,少話,從不笑;從煮麵到收錢,全都自己來。他的麵攤繚繞著一股白色往上衝的熱氣,熱氣有穿透力,隨著風,對著後校門吹送,把圍牆裡數不清的學子,全都給撩撥了過去。雖然也有餛飩麵、麻醬麵……我基於口袋裡微不足道的銀錢考量,當然是點上最便宜的陽春麵,兩塊錢。
說不上來他的湯頭,是否仍有其他的添加品?雖是大骨頭熬的,但湯底仍有一股醇厚且帶著鴉片味(我自以為是的遐想)的膠著劑,將我的味覺與嗅覺緊緊纏繞不放,那是某種癮頭,一沾了唇,終生便再也無法忘懷。
他的麵條是一般的寬麵,量不算多,只要筷子多夾兩次,就全都進了肚裡。我照例是先喝一口湯,那個美啊,簡直就想當場躺在地上。然後,當然是挑起幾根麵,慢慢的咀嚼,清楚知道麵條的彈牙,以及麵香。接著擱進半勺橙紅的辣椒醬,讓白湯轉成淺紅;湯,倏然換了個調,帶點潑辣,像是電影裡豐臀細腰偉胸的蘇菲亞羅蘭。如果不是個頭比我高上三個腦袋的學長站在一旁催促,要我快點讓出位子,我肯定會忘記大禮堂準備要上演的《河嬤淚》,繼續慢條斯理,細嚼慢嚥的享受我的陽春麵。
有一度,我背叛了學校後門的陽春麵。
原本功課很好,代數尤其厲害的林添盛,不知為何,初二也留級了,我們又再次同班。他的零用錢不虞匱乏,加上大方,願意與我分享,很自然的,每到下課放學了,他總是約我一同去吃點心。有一回,我拉著他去吃陽春麵,他沒吃完,有一大半都倒給我了,直說難吃,沒味道。他領著我跑到中華路,說是一家肉羹麵特別的好。
我對勾芡的食物興趣不大,但他是付帳的人,我豈可拆他的台?那碗肉羹麵,說是最好吃的肉條吧,也是裹上芡粉,加了五香粉,吃不出肉香味;麵是黃的,摻了鹼,微苦;湯當然不清爽,黏答答的,如果沒有香菜壓陣,更是粗糙得很。林添盛大概知道我太刁嘴,隔天,請我跟他一同坐了野雞車(叫客的計程車)去他的地盤──豐原,專程去吃廟口旁邊的夜市。我們先是吃了炸得酥脆的臭豆腐(雖然比不上挑著竹擔子,到我們村子來賣的老兵手藝),我還是吃得很歡喜;接著下來,當然是肉羹麵了。
或許我太嘴饞,不敢得罪我的衣食父母,從喝了第一口肉羹湯開始,我就誇大了表情,猛烈的誇讚那湯頭(其實全是味精)的好,就連搭配的豆芽都爽脆可口;他很開懷,覺得有面子,繼續帶著我去吃蜜豆冰。
從此,為了騙吃騙喝,我跟著林添盛,不再理會陽春麵。
初三的寒假,盲腸炎轉成腹膜炎,我動了兩個大刀,住了一個月的醫院;等到逐漸好轉,有胃口了,竟開始想念學校後門那陽春麵的好滋味;我很想跟陪著我的老爸說,但終究沒有開口,我猜,老爸肯定不會買,這兒子的命好不容易撿回來,當然得吃醫院乾淨的配膳,必得遠離外面不衛生的食物。
出院後,第一次回醫院換藥,父親不放心,還是陪同著我。回程到了潭子,下了公路局的公車,夜幕四合,路燈也亮了。才彎進回家的馬路,一股熟悉的香味,猛然灌進我的鼻腔;順著香味的來處,我發現鐵道邊,農會下班後關上的鐵門前,居然擺出了一台賣麵的車子。老闆已經準備妥當,湯鍋冒著好看的白煙,滷菜櫃裡置滿了豬頭肉、豆乾、海帶、滷蛋……很自然的,我停下了腳步。回頭看到我那副饞嘴痴相的父親,當然洞悉了我的心思,他只是輕聲叮嚀我一句,等下回家後,還是要把晚飯吃完,因為母親特意燉了鱸魚湯給我補身子。
我開心的坐了下來,父親幫我點了餛飩麵,我拚命搖頭,堅持要吃陽春麵;看來也是老兵掌廚的老闆說,餛飩好吃喔,不信吃吃看?我抿著嘴,就是指名陽春麵:父親對著老闆笑了笑,幫我點了陽春麵,外加一顆滷蛋。
如果學校後門的陽春麵是一百分,這家麵攤的陽春麵只能評上九十分;他煮的麵,火候有點過,偏爛;湯頭還是不錯的,肉味很濃,或許是豬頭肉過的水?起碼,這是我期待已久的一味,留得小命在,才能有口福啊!
升上高中後,學校在烏日,雖然還是與林添盛同班,因為回家的路太遠,他偶爾請我吃上福利社的一碗甜不辣,很難再約我去遠征夜市了。我終究也再無機會,回到市一中的後門,回味一下夢魂牽縈的陽春麵。等到有一天意識到潭子農會前的麵攤,也早已物換星移,連舊時的街景都不復存,哪來的陽春麵?
我從此再也找不到合意、鍾情的陽春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