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有一天晚上，我打電話給遠芬，說我正在看一本小說，書中男主角父親過世後三年，母親也過世，他說：「……遇上二次並不會讓悲傷整整變成兩倍……雖然不是兩倍，但兩種悲傷混雜在一起，會變成一種更加複雜的心情。」

是這樣嗎，我問，遠芬說是呀，的確是一種更加複雜的心情。遠芬二十八歲父親過世，二十九歲母親過世。

二○二一年三月八日，她丈夫也過世。

我知道，沒人再敢問是不是乘以三倍，但唏唏唆唆在那兒說那真是一種更複雜的心情，也很走鐘沒創意。且讓我用一樁實境來示現：

告別式後約莫一個月的有一天，我們和另一位朋友相聚，談的內容有一些真是要彼此帶進棺材裡的，然後，那朋友突然神情很言歸正傳，好似剛才的交心甚至約見本身，都只是虛招而已的肅容凝視遠芬：「其實我最想知道的是遠芬你……」

我側首看，遠芬平平的回答：「我有經驗，我失去爸爸，失去媽媽。」

但，三月八日下午，她在臉書貼文「詩楷說，西方淨土風景極美，他先去寫生了」，我去電確認時，她在電話那頭泣不成聲。

就在她的泣不成聲與平平之間，你最好別拿自己的預期來下賭碼，也別打探她的強強弱弱哭哭笑笑，我見到的純粹是：這你也許不全懂也不熟悉；生命再無所忌畏的只留豐沛且湛然的，對至愛一生的守護；什麼叫一生？生前，加死後。

這是遠芬身上獨有的，雙魚的浪漫。

我和遠芬是一杯清茶，一碟水果，夜晚十點之後深談的朋友，在這種一天將盡的沉澱時間，几上款客物件極簡的清淡空間，窗外只有夜色，你能掏出的只有身世，和心底。

事業上她由點到線到面到體，用真心紮實的在經營組織，驚險刺激的是她的婚姻。她公開說過自己婚姻在長期的風雨飄搖中，她和畫家丈夫曾詩楷，一個帶刀，一個握劍，同樣的火爆性格讓他們的生活充滿刀光劍影，極度反差的價值觀，讓兩人一直都站在搖晃的天秤兩端。

然後，很雙魚聰慧的她，歲月中漸行漸悟，「原來稍微退一步那麼容易……為對方釋出點善意，獲得的回報更多，原來一念之差，結局可以完全不同。」二○一六年結婚十四周年那天，她在臉書PO這些文字，並且說：「竟也安全的度過兩個七年之癢，真該給自己來點掌聲」，結語是「祝我們永浴愛河白頭偕老。」

在她婚姻最壞滿是抱怨的時刻，我記得我曾對她說「可是我覺得你仍然很愛他」，當她不斷溫柔微調的磨合時期，我看過她的潮汐退下再湧浪，當她稍有能力開始夢想未來的時候，我聽見她在說，她一定要為詩楷闢一間專屬的畫廊，讓畫家不要那麼辛苦。

詩楷去世後，心情悲痛，俗事紛雜，但遠芬本來就是傷心也不閃淚光的人，她用臉書親愛溫馨的與詩楷對話，她說「陪你畫一段」，告別式後，她就帶吉美畫室的學生去到老師安厝的寶山陵園寫生。畫室裡詩楷與學生相處的種種，被她以圖以文讓時光汩汩倒流記憶重現。「今天我要嫁給你啦」，四月二十日他們的結婚紀念日，這師母將八百年前和老師雙雙年輕著的出遊照片也放閃了……

二○二一年「曾詩楷台灣祕境日月潭畫展」，她選在詩楷生日的四月二十四日舉行開幕茶會，在詩楷深情下筆的日景夜景畫作前，大家一起放聲高唱：「祝你生日快樂……祝詩楷生日快樂！」。隔天就是七七，這是詩楷揮別人世，最後的回眸。

接下來，還有幾場詩楷生前既定的畫展陸續要登場，不會太久的未來，預計會有一幢「曾詩楷紀念館」在地表矗立，這些遠芬都會努力去完成，其實，遠芬此後的人生，根本就是連詩楷的那部分一起活了。

雙魚的雙，指的是身體和靈魂一體，遠芬一定會達成她想為詩楷所作的。而我所認知的真正的浪漫是，每一天，我們都會有迎面而來的新難題，或痛苦，但無論如何，我們都能不退卻，明白繼續前行的意義，並且堅定著自己的信守。

你以為這些都是雙魚女特色中的「適應力強」嗎？我沒見她多說什麼，但我想，我能懂她內心銳細難言的悽楚。前幾天，她開詩楷的小吉米車，穿一件白T恤就從台中出門，到新竹看到溫度冷到令她發愣的十八度，她寫道：「還好小吉米車上有你常備的溫暖牌羽絨背心」。那是詩楷的體溫。

去戶政所辦除戶，戶政員問要辦什麼業務時，這位浪漫雙魚未言雙眼先糢糊，「臨場終究捨不得你走，還是不爭氣的選擇把名字留下來」。她配偶欄沒留空白。

她每次以未亡人角色致詞什麼的，刻意輕鬆場面說個笑的時候，我都很想哭。

很多年前，我丈夫離世，我和遠芬共同的朋友蔡淇華、忘年知音為我作了一首歌，副歌有這麼幾句：

一座海洋可以藏一萬朵雲

一朵雲可以躲一萬雙翅膀

一雙翅膀可以背一萬片天空

一片天空只守護一座海洋

一，可以是一切，一個人也可以很有力量，而擁有日月星辰整個宇宙了，你心中也只永恆守護著一個人。

這意義，很多年後我才真懂，而遠芬以她雙魚的浪漫，早已了然。喜歡且安於平凡的我，因由彼此掏過身世，露過心底，真的很懂她說的「幹嘛只有平凡，人，可以不平凡的」，細算人生，能有幾時？手中刀與劍合體，不遲疑，她闊步走在為愛實踐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