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厄凌．卡格

過去和未來合而為一，微小的事物浮現不同的定義。

比起獨自前往南極途中，我在人群中反而感覺更加寂寞。在冰天雪地中，與世隔絕一千公里時，我很少想念他人的陪伴。自己的內心、對自然的體驗，還有一步接著一步重複無數次前進的節奏，對我來說已經足夠。1986年夏天，我第一次獨自前往紐約，身無分文，一個認識的人都沒有，孤單的感覺壓得我喘不過氣。

周圍都是人的時候，能夠提醒你實際上你有多寂寞。前往南極的途中，我完全切斷跟外界的聯繫，或許這是我比較不想念人際接觸的原因。無法用無線電或電話跟外界聯繫，讓我鬆了一大口氣。要是仍然維持聯繫，我有一部分的意識就永遠離不開挪威，那麼一來，我會錯失很多這段旅程賜予我的東西。

孤獨本身並非壞事

在旅程途中，我想起把自己當作生活的中心這件事有多麼重要，也就是不要透過別人而活。過去和未來合而為一，微小的事物浮現不同的定義。只剩下此刻當下。沒有電視影集，沒有廣告，沒有新聞，沒有名人八卦，再也不需要考慮別人，只剩下無邊無際一路延伸到地平線的大片雪白。太陽和藍天二十四小時（幾乎）不間斷。那樣的生活給人巨大無比的自由感受—孤獨的自由，還有追逐夢想的自由。

挪威哲學家拉斯．史文德森（Lars Svendsen）在《孤獨的哲學》（The Philosophy of Loneliness）中寫道：「孤獨本身當然不是一種資產，往往感覺像是一種負擔，但也同時具有潛力。每個人都會孤獨，有些人比其他人的感受更強烈，但誰都逃不過這種感覺。」古往今來有許多宗教和哲學系統都強調，孤獨本身可能並非壞事，但現今很多人不那麼認為。對我來說，重點在於我對孤獨狀態的反應。我是不是能夠用有益的方式利用孤獨，還是只會變得焦躁不安或開始胡思亂想。我常發現自己獨處時，前幾個小時或前幾天會心神不定，但如果能堅持到底，不要任由自己因為受不了孤單而去找伴，或分心去想過去或未來，那麼過一段時間通常就會平靜下來，之後我就能開始享受獨處了。孤獨的感覺跟有時稱為「孤寂」的狀態很類似。

小時候，我不喜歡孤單。通常是因為沒人想跟我玩，於是我將「孤單」跟「心情低落」聯想在一起。跟人在一起會有種安全感，而且一次很多人更好，如果都是同年齡的人就再好不過了。我還記得跟鄰居好友一起玩球的美好回憶。從很多方面來說，我的童年就是透過他人而活。某個程度來說，這很正常。需要與人作伴跟獲得他人的認同，都是人之常情。被迫孤單而非自願選擇孤單，跟選擇跟自己相處的感覺截然不同。小時候，我對於享受獨處沒什麼概念。前往南極途中，還有其他冒險的旅程中，我開始懷疑自己想要某種程度的社交，是因為我真的想一直跟人作伴，還是因為我其實害怕孤單？

我們依賴彼此而存在

十七世紀，法國哲學家暨無聊理論家帕斯卡（Blaise Pascal）撰文探討過人類的離心力。為了避免想起自己的存在在這世上毫無意義，我們幾乎什麼都願意做。而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忙得團團轉，這樣就不會有時間停下來思考。根據帕斯卡的說法，人類是世上唯一能理解自身處境的動物。出發前往南極之前，我還沒讀過帕斯卡，但他的說法很符合我在旅途中的體悟：我與人社交的動機其實是想逃離自己。這個體悟對我意義重大。

抵達南極之後，有人問我是否在旅程中學到很多。我加強語氣給了肯定的答案。記者接著問我學到了哪些東西，這就沒有簡單明瞭的答案了。我毫不懷疑那五十天是我這輩子學到最多東西的一段時間，但不是所有收穫都能輕易用言語表達。對我來說，這趟旅程早在我踏上南極之前就開始了，至今仍在繼續。幾年後的今天，我仍然無法完整回答那幾個日夜裡，我在冰雪之中學到了什麼。但我可以肯定，在生命中的那段時間，我發現：用有別於往常的方式生活是可能的。獨自一人、在一段無限期的時間內靠自己存活下來，其實並不危險。剛好相反。

回到家之後，我的生活如常繼續。有帳單得付、衣服得洗，家裡的洗衣機壞掉，也得請人來修。不同的地方在於，我更加確定生命中什麼對我才重要。我更善於區別真正有意義和意義不大之事，以及分辨哪些人對我是重要的人、哪些不是。我也清楚偶爾我必須獨處，不然很容易忘了自己是誰。

我毫無意願重回南極，在那裡度過餘生。因為我太喜歡家人、朋友、藝術、海洋和森林。如果你去問歷史上任何一位哲學家或思想家對人類需要同伴的看法，幾乎每個人的答案都是：人類生來就不是要獨自過活。我們依賴彼此而存在。

但偶爾知道自己有能力跟自己相處，並且了解偶爾獨處對我大有幫助，也挺不錯的。那讓我遠離城市，花點時間省思生命中的挑戰。發現自己終究還是會想念家人、朋友的陪伴，我更體會到他們對我有多重要。我發現獨處讓我對人更好奇，不只是親近的人，陌生人也是。我更懂得傾聽他人、尊重他人，並真心在意他們的憂愁和喜悅。

（本文摘自大塊文化出版《極地探險家的美好生活祕密：沒膽玩命，也要拚命挖掘的人生冒險法則》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