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詹文鑫
退休生活，並不全然是寂寥無高潮。去年八月，在新冠病毒疫情稍緩之後，參加了此生第一次口琴合奏演出，夢想不到的是──在陽明山中山樓舉行。
要從一年前說起。我太太在一個場合，看到口琴隊演奏，趨前探問帶領指導的老師是否有開班授課。於是我參加了口琴班。老師楊樹林先生，是享譽國際的口琴家。我跟隨名師，不免潛懷一絲成為高徒的想望；其次，後來才知道，有了名師，就有受邀演出的機會。口琴是表演藝術，要有觀眾。
班名是「青春口琴班」。學員大多是已退休的銀髮一族，而名之為青春，至少是人至暮年時，自許自處的生活之道，也許還暗存逆轉時光，回復青春的妄念，不是說音樂能保長青嗎？
老來上學，不論退休前職場曾否風光過，到了教室，一視同仁。肩比肩、肘碰肘、排排坐、抬頭聽講、低頭寫筆記。翻樂譜時，有人動作快，一翻就到；有人緊張兮兮，忙問左右鄰座；也有人狀況外，四顧茫然。教室的場景，學生的百態，不論老少，不拘年代，皆相去不遠。
重做學生，重溫了年少時做學生的歡快，卻平添了面臨老境的愁煩和隱憂。班上一位同學，檢查出罹患癌症，做了多次化學療程，並進行大手術。此君才華洋溢，初次住院時，寫了一首感懷詩，並譜了曲，和親友分享。同學們收到後，立刻排練，用口琴吹出歌曲，錄音後播放，作為伴奏，再合唱歌詞，錄成電子檔，經網路傳給他太太，在他的病床旁播出。他作詞作曲，感嘆一生，我們合奏合唱，打氣鼓勵。同學有難，情義相挺。他現在已經康復歸隊。
去年開學不久，老師宣布口琴班受邀參加八月舉行的「夏日風情音樂會」，由名聲樂家簡文秀老師主持，場地在陽明山中山樓。同學們有機會登上大舞台，難掩企盼雀躍之情。
「你們要和口琴進階班一起演出，他們舞台經驗多，你們要加油哦！」我們開始緊張了，不能壞了別班的名聲。
「簡老師是音樂大行家，你們琴聲一出口，她便知有沒有。」我們更緊張了，攸關老師的名譽啊！
老師又說：「各位見過世面，歷練豐富，這場合是小case，不要怕。」安慰還是鼓勵？三溫暖嗎？嘿嘿！我們不是草莓族。
接下來是不斷地練習。老師選了兩首合奏曲：台灣民謠〈桃花過渡〉，和民歌組曲〈秋天的故事〉。口琴不再只是自娛，我們要學習登台表演，這是我口琴路上的里程碑。
登台的穿著，對男士而言是件不大也不小的事。退休熟男，閒雲野鶴，鎮日一身休閒服，遊走街巷，登台時勢須整肅儀容。我們的服裝是俗常的白襯衫黑長褲，然後在領口加上一個吸睛的焦點──黑領結。人入老境，少有新鮮事，戴領結是有些同學的初體驗。小小一個領結上身，頓時煥然有神，生色不少。領結束在衣領上，像衣架子一般，提吊起整個身架，自覺或不自覺地頸正、肩平、胸挺、腹斂、腰直，將襯衫撐得更為服貼，站著有型、走路生風，真是人靠衣裝。電影中翩翩紳士的身影，彷彿魔幻般附在身上。年邁的同學頭頂上或白髮、或稀疏，然而帥氣不減當年，且增幾分熟成的貴氣。
演出前彩排時，已在教室練習多次的進出場，竟然變成挑戰。因為樂團人數眾多，舞台狹窄，台上座位排列一再調整。我們在待命區的站位和進場時的隊形也隨著變換。一群耆老之人，聽話而規矩地亦步亦趨，魚貫進場，按部就班、反覆排練。據旁觀者說：「令人動容！」
到了正式演出進場時，現場意外的爆滿，待命區擠滿席地而坐的觀眾，無我們立足之地。全團只好擠在後台，按照演奏座位，五、六十人自動排成一路，在人堆中覓路蜿蜒而出，走上舞台。身著盛裝的我們，帶著久經歷練的沉著從容，優雅地走到定位，放下譜架、樂譜，等候指揮。人老真好，不驚不亂。
在舞台上彩排演奏時，樂聲響起不久，各聲部的旋律逐漸陰錯陽差，節拍雜沓、愈奏愈走味，令人洩氣而沮喪。音樂會即將開始，怎麼辦呢？
老師說：舞台演奏和教室排練，音效大不同。教室空間有限，音場封閉，聲音容易共鳴，會聽到其他聲部的聲音；音樂會場，空間遼闊，回聲遲速有差，各部聲音先後難以精準分辨，音感大受影響。
果不其然，彩排時聽不準其他聲部，拍子就開始亂了。「所以要看我指揮」老師說。於是我們收拾好心情，在休息大廳中，打開樂譜，拿起口琴，再度練習。漸漸地，平時演奏整齊一致的水準恢復了。
輪到我們上場時，登台一望，大廳布滿一面面口罩，和其上一對對射向舞台的眼神。座椅、地板、舞台前面和兩側的空間，人頭攢動，滿坑滿谷，好個「夏日風情音樂會」！
老師上台，兩手一揮，台上傾瀉出〈桃花過渡〉的旋律。進入高潮時，老師轉身帶領觀眾打拍子。會場在整齊劃一的掌聲中，流淌著抑揚起伏的旋律，掌聲琴聲此呼彼應，台上台下聲聲交疊。音樂真是神妙，讓數千觀眾拍手如出自一人。
接著是民歌〈秋天的故事〉。在夏末秋初的浪漫風情中，歌聲從觀眾席中響起。口琴在我掌中左右翻飛，熟悉的歌詞從我心中溫聲流過。音樂有一種魔力，能在眾口紛紜擾攘時，樂聲一起，便眾口一致，同聲唱和。
演出應該是令人滿意的，老師好像是這麼說。不論是稱讚，或只是鼓勵，都讓人感覺良好。
退休的日子，少有大風大浪，但在平湖中，只要追求，也有潮起潮落的時候。每次潮起時，鼓起一點昔日的餘勇，拍出白浪，映在夕陽餘暉中，自有風情自喧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