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簡文志

有綠襲來。

藍天任山嶺切割如幕，山嶺任河流沖刷如紋，河流任岸石滾動成穴，岸石呵護弄潮人。

漸漸生死不驚，寵辱偕忘。

窗外遠景是半山綠樹半山樓，恰當的相蔭成趣；近景有棟獨門大院，霸氣的占領河岸。大院植有櫻樹，粉色萌瓣，牆外遊客對著山櫻指點。有隻雀鳥，躍啄於櫻樹旁的黃葉與枯幹間，是不受干擾的選擇，看似風雅行世，象徵成趣，抽象體悟。

許是寬饒自己與愛恕他者的年紀，僅僅是恰合己分的年紀。無法再繼續受傷的人生，因為生命消半；節約欲望，不自以為是，形塑隨遇安適的習性，也能不落俗套，不隨眾口言詮。

雀鳥蹭棲的病樹也許仍青骨壯根，不致缺席來年還綠的春景。

不易的年紀。要安穩不容易，更不輕易缺席。杜牧〈書懷〉：「滿眼青山未得過，鏡中無那鬢絲何。秖言旋老轉無事，欲到中年事更多。」青山如沐，然未能竟訪，是中年以後的憾事，像是體內殘留的毒素，傷感，傷身，傷志。以為是飲酒半酣正好，花開半時偏妍的美好（李密庵〈半半歌〉），這未竟的美麗，徒增煩擾，到了餘生，俗累徒增。

迤綠的山陵線安眠在夜色裡。

大院內的黑狗對著我們狂吠，不知是欣喜還是憤怒。我帶著孩子徘徊在郵政橋上，點放仙女棒，以孩子笑聲與煙光為妝點新年的彩禮。仙女棒這名字真好，智慧美嬌，玄祕超俗。

鄰坊的後門正對青潭溪，有些野生植栽，花燭紅妝，氣象萬千。鄰友邀我坐岸賞花，說是大飛燕草，花序直挺超拔，頗有仙氣。因著農曆新年放假，平日喧囂的北宜路恭默守靜，人聲寥微，年味黯淡，也許這才是成熟的過節方式。

中年正是熟成人生，習慣虛空靜寂，能以溫潤的眼神環視，也能面對自己的懦聲怯氣，證實自己也有舛厄的可能。

大年初五，人潮稍歇，我與孩子乘著綠意沿著木棧梯道登上新店獅頭山。獅頭山蹲踞碧潭一方，形勢三峰共十一亭，有三主亭，一峰主獅子壽亭，二峰主青年亭，三峰主長壽亭。土道林樹蓊鬱，白芋顫綻，蟬喧鳥噪。途經慈暉亭，遇題字「千里眼」石壁，乃因壁上有裂隙如眼，且登臨望遠之意。後勉力登至最高三峰長壽亭，孩子早已情緒彆扭，喊鬧不已。

我們在長壽亭休息吃食，孩子拿出寶可夢卡牌對戰。偶有起風，枝椏以老人橘皮似的冷顫，樹葉蹭磨出簌簌颯颯的低音。旁側遊客對話聲高亢尖銳，茶香自保溫壺傳來，說著退休後的心情，數落家庭兒女孝順與否的事蹟。

我看著對面的群山，以絲滑低語慰平我的情緒陷溺；我專心聆聽，分辨八方起落的聲響。

有綠，在我中年以後，為我抹平多方稜角，日日予我親暱互語，冒突偶思妙悟。

透過陽台的蜘蛛網外看，形成牢固的迷障，山形破碎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