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PM
◎正是生活中的白痴
二十出頭,一位曾經相熟的朋友告訴我:「你可能是文學上的天才;卻是生活中的白痴。」
三十多年過去了,印證當年的朋友說對一半,我的的確確是生活中的白痴;至於文學上的天才,終究未化可能為真實,充其量只是文學路上一路跌跤、疼痛難當,卻如何也放不下心中執念的奇異痴子。
回首過半人生,我親眼見過、乃至連繫頻繁的文學天才多不勝數,然而最後大家熬過那些青春的夜晚,熱情地透過書信或網路交流得意之作,都在日照蒸發晨露之後,化為疲倦的泡影。
這不能說是所有人的文學,都將淪為大夢一場;然而,人生便是如此,無論投身何種場域、哪個行業,乃至上個世紀,多數青春就不斷演練的「斜槓」,我們一切熱情的努力,都有待命運與機緣的洗禮、因果的自明,至於刻意攀緣,如何就是無聊的投機與疲勞而已。
◎吃人的好夢
夢想可以成就人生,然而多半的人們不知,夢想也足以一滴不剩地,侵蝕一個人生命與生活的平衡。
這其間我不打算議論,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心所見與執念,我只針對自己眼裡數十年的世界,提醒時下的年輕,熱情追逐理想之際,莫要忘記乃至拋棄生活的平衡。
當然,我們每個階段性的成功達標,人們自然歡喜祝福、更加鼓勵;然而,一旦在失速的忘我間失去平衡,或許另一階段的成就又得到齊聲歡呼;可每逢獨自靜心的時刻,無名而來的騷動或感慨中,最是辜負自己與所愛的,不會是傷害我們的任何人,而是在築夢的狂熱中,我們毫無間歇的自我割捨。
◎疑是故人來
倘若真是故人,也有畏於重逢的自慚形穢,默然而去。
前些天下午接近傍晚,母親要我去轉角超市買點東西張羅晚餐,才剛出門,就在不遠的前方,看見一位與我年紀相仿的女性,一頭看得出時尚感的及背鬈髮,一百七十左右的身高,據我難得走眼的眼光,那架式自成的儀態與外貌,若非官夫人便是事業有成的女企業家。
我循著該走的方向而去,卻見眼前不遠的她,不曾移動視線地細察我。我幾分不自在地經過,卻只見她眼裡似乎對我相當熟悉,又略有感嘆或悲憫地眼簾垂掩。
我想:或許是念專科或曾經的職場上,哪位早年的舊識吧!只是為文學的理念或執念潦倒至此的我,最難為情的就是讓人認出,我正是當年那個再光鮮不過,橫衝直撞、幾分傲岸的年輕人。
◎蠢到醒不過來
或許自古以來便是如此,少年們尚稱潔淨的智識,在幾分懵懂中常透出奇特的犀利與銳利。
記得念專一時,在文藝社認識的第一本西洋翻譯小說,就是赫塞的《車輪下》。這本書很好看、我也很愛,卻由於後半段令人窒息的悲劇感,讀了三分之二就放下,荒涼得如何也讀不完整;可是同儕卻跟我說,我就像《車輪下》中的少年主角。
到了專二或專三,去台北公館買來老舍的《駱駝祥子》,書很好看、我也很愛,這回整本讀完了,但隔壁班跟我一道寫詩的同學說,我和駱駝祥子無有二致。
如果我的記性還算牢靠,近四十年前讀過的《車輪下》書中,將理想視作唯一信仰或家當的少年,最後隨著流逝的河水,一無所繫地漂流,彷彿我現在抱著胸口中,對文學一點微弱的牽掛,在浮泛著草葉的水面上,再不介意生活的湧動,一切由他、無想而去,兀自安於每天的日常。對過往種種,只知是流過的風景。眼前波光粼粼,恰似大江健三郎《死者的傲氣》這般書名,無論歲月如何銷損,骨頭依然在河床中的石塊間,敲出聲響一般。
其實倘若當年的我,以今日之心讀赫塞的《車輪下》,我想我的同理、同情與警醒,會比荒涼感多上非常多,並因此自知自明,為生活轉向、擁抱更多的圓滿。
因為赫塞不愧為文學泰斗,以獨到的小說藝術和隱喻,費盡心力為湍流中的讀者拋下繩索,無論如何,就是要讓不知自溺的讀者,著迷於書中的故事與邏輯,明辨自身處境,牢牢繫住他的繩索,早早上岸、另覓方向新生而去。
◎你我絕非毫無自知
或許讀到前頭幾句,你會認作我因歲月隨波逐流、已棄置後半人生;然而投生於這顆星球,當頭該有的智慧,便是弄懂世間一切,以四個維度串聯相通的因與果。安於因果、乃至嫻熟因果的重新排列和改造。
既然數十年人生我只願懷抱文學,那值此影音世代、5G的發端,得遇今日的疲勞狼狽,也只是必然的自我回報而已。
成功或成就是他人從旁的定義,自己能夠安於自己的選擇、決定,從中省思領悟,逐漸調節人生的節拍、努力的角度,以及生活和處世的種種理則,才能不再自我辜負,得償期待已久的生命品質。
人生的確有些奇蹟,但真的不多,絕無可能讓我們的每種執著、隨性與決斷,盡興摘取想望的甜美。或許一時功成名就、聲名赫赫,爾後歷經時間與時代反覆淘洗,健康、儀容與習氣不斷演化,來時又是心中莫名的感嘆或膠著。此時方成,彼時又因莫名的顧此失彼,徒然自衰。
這點趁著年輕,還經得起生活尋常的無端勞累,早早了然於心才好。究竟因果是每天的日常、每個當下,實存於現實的硬道理,生活中自然而不留情面地循環。這點儘管人人自有體會和定義,卻恰恰正於我們每天的此時此刻,從不造假地如輪轉動。只是誰也不願如我,以理念自害自苦的過半性命,印證這個詞彙的不變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