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心咎悔》 那年夏天以後

楊明/文‧陳忠藏/圖 |2007.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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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有明顯的分界嗎?像是電影一樣,我們清楚知道故事從那裡開始?又是到那結束,或者不是結束,至少是告一段落,然而,人生也是這樣嗎?我們常常分不清楚。但是那一年夏天不一樣,過了那一年夏天,我們的人生似乎走上了另一條路,來到一個完全不同於過往的地方,我們不知道,如果當初沒有走上這一條路,而是別條路,是不是現在的人生就會完全不一樣?

那時候我們以為人生帶引我們如何往下走,冥冥中有一股不得不的強大力量,後來才發現其實還是有選擇的,只是當時不知道,也許因為太年輕,也許因為被時間推擁著,什麼都來不及想,就已經一路往下走,愈走愈遠,甚至沒時間回頭看。



那年夏天,溫度最高的那個月,我們被莫名的焦躁籠罩,覺得有些事似乎再不做就來不及了,至於那些來不及做的究竟是什麼事,其實我們根本不知道。夜裡我們不想睡,天亮又睜大一雙眼,不但身體得不到足夠的休息,靈魂更是,二十四小時不停奔跑,疲憊中有著難以言喻的亢奮。

有一天夜裡,到現在我也只能記得那天夜裡的部分,那天的下午到晚上之間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事,我完全想不起來,只記得夜裡,天黑得那麼徹底,氣溫高得不得了,雲層壓得很低,天上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我們開車從陽明山往金山走。在我回想起這件事時,發現我生命中每一個我愛過或愛過我的男人,都曾經和我一起走過這條路,清晨、夜裡、黃昏,不同的時間,不同的男人。但是,那天不一樣,車子每往前奔馳一公尺,車後的道路彷彿就消失了一公尺,我們必須不斷向前追趕,才能趕在道路消失前攀附住前方的路,似乎不這樣奔跑,就會掉下去,掉下懸崖。

天濛濛亮時,我們來到金山,那時我還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影響我們往後人生的事件。一整個夏天我焦躁難安,以為自己背負著當時已意識到錯誤的一段愛情,想要掙脫,又不知該以什麼樣的姿態走開,我錯了,有些昆蟲可以預知接下來的命運變化,像是即將下大雨之類的,也許那時我的焦躁,不是為了正要結束的愛情,而是即將展開的紛亂。

坐在車子裡,我的角度無法從照後鏡中看見自己的臉,我猜想妝已經掉的差不多了,不禁後悔剛才吃完晚餐時應該補妝的,我抽出一張紙巾按了按臉上的油光,並且不切實際的希望糊了的眼影讓我雙眼看起來迷離,而不是狼狽。

「好餓。」我說,但其實只想喝咖啡。

「這麼早,芳鄰還沒開。」光亞說。

那是芳鄰還沒結束營業的年代。

「可以喝豆漿。」我知道自己這樣說是故意的,其實我們全都依賴咖啡,一天也少不了,可是因為自己有一點煩躁,所以也不想提出順了別人心意的建議。

「新生南路有二十四小時的咖啡店。」小晏的話音未落,我的眼前已經不爭氣的出現熱咖啡的氤氳,還有烤得微焦的吐司和煎成半熟的荷包蛋。

光亞的眉頭皺了一下,很短暫的一下,我突然想起他和小晏都是新生南路旁那所大學畢業的,是我敏感嗎?對於光亞突然顯出的陌生與距離,那間二十四小時的咖啡店對他而言有特別的意義?是特別的人在那裡?還是特別的事在那裡發生過?

我們已經在一起混了整整十五個小時,沒有人走開過,現在光亞想走開了。

「好睏,我想回去睡了。」光亞說,他猛打方向盤,將車往回開,對我說:「經過7-11你先買個三明治吃吧。」

我不置可否,和小晏空著肚子回家,光亞在巷口放下我,他總是這樣,情緒變化快,而且我看不出理由,也許因為理由與我無關吧。小晏也跟著下車了,光亞的問題是沒有任何預警,隨時可能掉頭離開,當一切行進的平滑和諧有如瓶裝啤酒生產線,金黃色的液體流入瓶中,蓋上金屬瓶蓋,流程無誤,他卻突如其來陷入不耐低潮,希望立刻獨處,或舔舐或隱藏自己的傷口。小晏卻正相反,他不是害怕孤單,而是無法與自己相處,所以只要你勉強還能忍耐,他就一直留在你身邊不走。



小晏選擇和我一起下車,沒繼續留在車上,不是他比較想和我在一起,而是他也知道光亞急於撇開我們,既然他還能纏著我,就可以先讓光亞離開。小晏說:「走,我們去吃東西。」

那時是清晨六點,我問:「真去喝豆漿啊。」

「麥當勞再過一會兒就開了,我們現在慢慢散步過去,當他們今天第一組客人。」

有咖啡,有我喜歡的鮮肉滿福堡加蛋,這提議對意識逐漸不清的我頗具吸引力,我其實很累了,但是連日的焦躁讓我睡不好,那年夏天,我剛從大學畢業,找不到工作,同居一年的男友另結新歡要和我分手,其實我不是那麼傷心,因為我們兩個發現彼此處不來已經快半年了,只是房子是他租的,現在分手,我只好搬走,沒工作的我該往哪裡搬,剛分手的前男友基於道義,表示他願意幫我找房子,並且預付三個月房租,但是在說了許多難聽的話之後,我實在無法接受他的提議,於是整夜整夜和小晏、光亞在外面混,早上九點才回去睡,這樣就碰不到去上班的舊情人了,減少幾分尷尬,我說我在找房子,其實他也知道我只是在掩飾自己的無措,一畢業,就失業又失戀,什麼身分都沒了。

就在這時候,我遇到了小晏和光亞。還是大一新生時,我們兩系聯誼去露過營,當時大家挺談得來,但是逐漸各忙各的,失去了聯絡,重新遇上,小晏等當兵,光亞等剛考上的研究所開學,三個擁有無所事事夏天的人,於是湊在一起混,對於未來最茫然的是我,至少在夏天結束前,他們都有了去處。

走到麥當勞門口,麥當勞還沒開始營業,我們決定在門口等,不再換地方。

小晏無聊的念著店門口廣告看板上的食物名稱,一邊誇張的批評,逗得我直笑,精神也恢復不少,突然,有一雙手臂從身後環住我,我嚇得尖叫,小晏拉他,吼道:「你幹什麼?」我聞到濃濃的酒味,稍一側臉,是一個喝醉酒的流浪漢,我用力掙脫他,小晏也過來拉他,又推又攘,流浪漢鬆開了我,一個踉蹌從人行道摔出了馬路,剛好被一輛疾駛而來的車撞上。慌亂中,我們聽到有人喊:「快,上車。」

是光亞,撞倒流浪漢的車是光亞開的,他不是已經走了嗎?我的腦子一片混亂,小晏拉開車門,將我推上車,光亞迅速開走,過了至少一刻鐘,我們離開撞到流浪漢的地點總有十公里了,光亞才說:「我是不是撞死他了?」

「不至於吧,撞擊力沒那麼大,又沒壓到。」我強自鎮定的說。

「你怎麼又回來了?」小晏問。

「剛好經過,看見你們,我本來是想下車幫你們。」

「沒事的,頂多腿骨折,我們留意一下新聞。」

「我們是不是該回去看看?」光亞說,他的臉色還是一樣慘白。

「萬一有人認出這輛車?」我覺得光亞的提議有執行的必要,但不能開這輛車,我交代他們兩人去芳鄰等我,折騰了一陣,現在芳鄰也開門了,我坐公車回去繞一下,再搭計程車去芳鄰找他們,應該不會惹人注意。

「光亞,你和彤彤去芳鄰等我,還是我回去看吧。」小晏說。



光亞在公車站牌放下小晏,然後在芳鄰附近停好車,我們仔細檢查了車頭,連凹痕都沒有,烤漆也完整,但是光亞依然是刷白著臉,如果他真的撞死了一個人,他的前途都毀了。我們推門走進芳鄰,隨便點了早餐組合,因為芳鄰的咖啡可以無限續杯,所以是我們最喜歡的餐廳之一,小晏曾經在這裡待了整整六個小時,喝了七杯咖啡,一百元有找,而且還有冷氣。

服務生來倒了咖啡,不等煎蛋和吐司,我在黑咖啡裡加了兩顆鮮奶油球,半包糖,就先灌下了一杯咖啡,我發現自己拿杯子的手在發抖,才想起我只看得見光亞的臉色慘白,說不定我更糟,只是看不見。

煎蛋和吐司送上來了,我以為自己會沒有胃口,想不到吃掉半熟的蛋黃之後,我狼吞虎嚥將盤裡的食物掃完,還覺得沒吃飽,正想加點一份漢堡排,光亞把他的早餐推給我,心虛加上內疚,吃第二份早餐時我減慢了速度,我應該更有道義一些,畢竟如果沒有我,光亞應該不會撞到人。吃完最後一口吐司,請服務生來倒第三杯咖啡時,小晏回來了,他說:「現場什麼都沒有,沒有人,沒有血跡,沒有沖洗痕跡,沒有白漆畫的人型。」

服務生過來讓小晏點餐,我們全都住了口,小晏潦草的說:「和他們一樣,咖啡先給我。」

地上如果有白漆畫的人型,就表示有人被撞死了,既然沒有,應該還好,而且小晏說連血跡都沒有。(四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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