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宿舍臥室外有棵百年老松,常有烏鴉停在上頭,每天清晨,我會被烏鴉的叫聲吵醒。很像是胡適那首詩的情境,大清早,就在屋頂啊啊啼,人家說是不吉利。其實,來了日本沒幾天,我就習慣了烏鴉的叫聲,覺得烏鴉的叫聲與福岡的環境配合得恰到好處。
中國人一向覺得烏鴉不祥,一大早聽到烏鴉叫似乎是觸霉頭,而日本人喜歡烏鴉,覺得烏鴉是吉利的。我入了境隨了俗,也喜歡上烏鴉叫聲,尤其是一大早,烏鴉的叫聲讓人有一種生氣蓬勃的感覺。其實,烏鴉叫聲與吉利不吉利有何相干?所有的情境不都是心思有感而生?我只是覺得,那樣壯碩的有黑亮羽毛的一隻大鳥停在高聳的蒼松上,有一種莊嚴的氣象。
很多人會專程到日本賞櫻賞楓,或者到北海道看薰衣草,我到許多城市去,印象深刻的是銀杏樹,我記得北京的、東京的與福岡街道上的銀杏樹。秋天時,銀杏葉子的飽滿金黃,最能表現秋天豐收的意境,飽滿豐收而後掉落;掉落時還有飽滿的金黃,完全是生命毫無遺憾的寫照。銀杏樹給人一種意象,好像是日本人對沒有遺憾時的說法,無殘念。
福岡街上的銀杏樹不少,住的時間久了,有時間去細數每個角落的枝枝節節。博多車站附近或其他的大街上當然隨處可見銀杏樹,而幾年前所填海而成的百道濱一帶也很多,兩旁都有細細直直的銀杏樹,有些葉子,秋天未到,已等不及要染成金黃。尤其是大學旁修猷館高校操場的幾棵四五層樓的銀杏樹,我幾乎仰望不到樹梢,從樹下經過,看到滿地的扇形葉片,才突然想起,原來,這裡與台北不同,多了那麼一點北國秋天的味道。
其實,更確切地說,福岡比較有特色的倒不是銀杏,而是松樹。
松樹,幾乎是西南學院大學校樹,從學校旁門進入,穿越過整個狹長的校園,像是穿越過百年松樹林,地上佈滿松果,隨時隨地可見可聞烏鴉展翅、嘎嘎叫著。盛夏溽暑,校園靜得出奇,只聞見烏鴉來去,別是一番況味,心情絕非賞櫻賞荷的浪漫。烏鴉配上蒼松,好像總是想到老境。
福岡下雪的機會不大,但也有一兩次的,千載難逢,卻也會不早不晚就見到了。那個寒冬,好像許多事都剛剛好,要出發前往京都,遇見福岡的初雪,有初戀的純情感。許多樹都是枯枝敗葉,白雪蓋著,一種美麗無比的凋零。初識的朋友與我,從一棵棵參天的古松旁走過,松針兀自綠著,歲寒後凋原來這麼孤寂,眾樹皆枯我獨榮。
從室見橋經過,室見川旁的一家叫海月的居酒屋還在,二十年前大年初一凌晨四點與朋友喝咖啡的咖啡館也還在,他在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應該早已不記得福岡的松樹。今夏,日日在一個松樹處處林立的校園走著,樹齡都是幾百年了,才猛然驚覺,對這個大學的校園來說,二十年前只是一眨眼。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