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慧莉

21世紀，科技文明令人驚豔之外，世界從不平靜，層出不窮的大小街頭抗爭經常在全球各地上演。何以如此？讓以「研究靈長類動物如何做出決定」見稱的專家布羅斯南來告訴我們吧！...

行為研究
靈長動物如何做決定

莎拉．布羅斯南（Sarah Brosnan）是靈長類動物學家；美國喬治亞州立大學傑出的心理學、哲學和神經科學教授，身兼該校語言研究中心主任暨行為神經學中心成員。她研究人類以外的靈長類動物於合作、互惠、不公平和其他經濟決定背後的機制，希望從演化的角度解決人類所面臨的問題，尤其專注於靈長類個體所做的每個決定，包括牠們如何做決定，社會或生態環境如何影響牠們的決定和互動，以及在什麼樣的狀況下改變行為。她的研究有助於人類了解自身行為，藉以改善未來。日前她在公益平台發表演說，娓娓道來多年來對靈長動物的研究、發現和心得，讓人一窺猴群的祕密世界。

歐吉用柳橙換花生

布羅斯南念研究所第一年，即已開始研究猴子之間的合作。她花很多時間做田野調查，觀察捲尾猴族群的互動。她觀察到一隻叫做「歐吉」的雄猴很愛花生，總是會想盡辦法取得花生。一天下午，她一邊分散歐吉的注意力，一邊給了其他猴子一些花生。結果，發現別的猴子有，自己卻沒有的歐吉，開始從身邊拿些東西來給布羅斯南，希望能獲得一粒花生。接著，有趣的事情就發生了。

捲尾猴很聰明，歐吉一開始帶來的交換禮物是一片如狗糧的食物，牠自己不怎麼愛，布羅斯南當然不會讓牠如願。但，歐吉不放棄，拿了很多其他東西來交換，最後出現了四分之一的柳橙。在猴系社會裡，柳橙可是有價商品。

猴群不會說話，科學人如果想要了解牠們的需求，便會讓牠們選擇想要的食物。跟人類一樣，牠們也愛甜食，愈甜愈愛。牠們喜歡葡萄、柳橙等水果更勝小黃瓜等蔬菜。花生雖不賴，牠們雖愛，但絕對比不上一大塊柳橙。

因此，當歐吉想用柳橙換花生，著實讓布羅斯南嚇了一跳，也讓她開始懷疑歐吉這麼想要花生，是不是牠看大家都有，牠也想要有。當然，科學家這次讓牠如願了。

蘭絲丟掉小黃瓜

之後，布羅斯南與指導教授設計了一個實驗，看看猴子對同工不同酬有何反應。這個實驗很簡單：從同個族群中挑出兩隻，讓牠們肩並肩個別完成一項任務，如果辦到了，就有一項獎賞，差別在於其中一隻叫「蘭絲」的猴子橫豎就只會拿到小黃瓜的獎賞，但另一隻「溫特」就不一定，牠有時拿到小黃瓜，有時是葡萄。既然猴子喜歡葡萄甚過小黃瓜，蘭絲的反應將是焦點。

一開始，蘭絲很開心的拿到小黃瓜，直到看到溫特拿到葡萄。突然，蘭絲就對這場交易興緻盎然，但牠還是拿到小黃瓜，於是就咬了一口，然後丟掉了。期間，溫特也不斷在交易，不斷拿到葡萄，而且在蘭絲面前大快朵頤。看在眼裡的蘭絲，不再熱中交易。不過，牠最後還是孤注一擲，只是又拿到小黃瓜時，牠連一口都不咬了，直接丟回來。顯然，蘭絲只有在沒看到溫特吃葡萄時，才會想要小黃瓜。

蘭絲並非特例！布羅斯南觀察下的所有捲尾猴都會開心拿到小黃瓜，只要其他猴子也一樣，直到看見別的猴子拿到的是葡萄。何以如此？如果以前都喜歡小黃瓜，怎麼後來就變了？

寧可少賺很多錢

身為科學家，布羅斯南雖無法詢問動物，但會閱讀許多關於動物情感和思想的研究，從中觀察到猴子其實跟人類很像，都極有公平意識，畢竟，對小黃瓜的負面觀感是在溫特拿到葡萄後。

布羅斯南表示，跟猴子比起來，人類也很在乎公平。她自己也有類似經歷，「小時候，妹妹要是拿到的糕餅，比我大，就算大一點點，我都會很生氣，因為不公平啊，但我並非唯一有這種童年的人。」

不公平的情況，讓人不悅；為了公平，人類還會因此做出非理性的決定。布羅斯南舉了一個最好的例子：大家都不喜歡賺得比別人少。有項研究指出，如果有兩組選項讓人決定。一組選項是一年你可賺五萬美元，但別人只能賺兩萬五千美元；另一組選項是一年你可賺十萬美元，但別人可以賺二十五萬美元。結果一半的受試者都寧可一年賺五萬，也不願賺十萬，因為不想少賺別人許多，但這種決定的代價其實還滿大的。

為何人類會做出如此非理性的決定？布羅斯南認為，畢竟，如果有人丟掉小黃瓜，是因為有人拿到葡萄，這樣的舉措只要可讓事情變得公平，就會顯得合理，否則就只是溫特有葡萄，你卻一無所有；當然，人類不是捲尾猴，不過，寧可犧牲五萬美元，也不想看到別人賺得更多，怎麼看，都不比丟掉小黃瓜合理，但這真的會發生呢。

研究啟示
合作無間的先決條件

一如前述，布羅斯南希望從演化的角度去了解人類的行為，解決所處的困境。因此，她將捲尾猴面對不公，接著丟掉小黃瓜的行為類推到人類的社會處境，印證了「有些經濟學家認為人類的公平意識關乎合作」的說法。換句話說，跟人共事，公平是基準，唯恐被人吃乾抹淨。

氣悶的職場環境

布羅斯南舉大家常見的辦公室處境為例：如果有個同事處於焦頭爛額，需要一點他人的協助，你可能會樂意伸出援手，特別是如果她曾在你需要時幫助過你。這種情況很公平，沒人會不高興。但，如果情況是有同事老是怠惰而把多餘的工作丟給你，就會讓人不爽了；或是更糟，工作都是你在做，她賺的比你多，你就抓狂了，對吧？事實上，誰不會呢？你的憤怒起於你的公平意識，明白整個情況就是不公平──你辛苦努力，理該得到自己應得的公平報酬，否則就是壓榨，而非合作了。面對不公，你未必能離職。理想的世界，該是可以讓人找到一個沒有任何歧視的新工作，且在發現不公的情況下，讓人拂袖而去。但如果現實不允許，只好怒火中燒，讓人也想丟小黃瓜了。

有趣的是，根據布羅斯南的研究，怒火中燒，可不是人類的專利。先前研究的蘭絲看似無計可施，但如果牠有，又會怎麼做呢？她在其他研究中發現，猴群之間如果從合作中得不到牠們該有的那份，就會拒絕合作，「顯然，每隻猴子都一無所獲，好過另一隻猴子得到更多。」

另外，布羅斯南也發現，猴群其實也像職場上的合作夥伴，對於偶爾的不公平尚可忍受，只要公平就長遠關係來說仍未失效。

身為演化方面的生物學家，關於公平與合作之間的經濟關係，布羅斯南覺得合情合理，「畢竟，人類祖先得以讓自己的基因傳遞下去，是靠著做得比其他人好，而非絕對好，這就是所謂的最適者生存。」

低估公平重要性

除了測試靈長類動物對「吃虧」的反應，布羅斯南也做了牠們對「占便宜」的反應研究。對人類而言，公平不僅關乎吃虧，也包括占便宜。人類之外的靈長類動物其實也會注意到自己「占了便宜」。

布羅斯南在她的一項黑猩猩研究中發現，有時黑猩猩會因為同類拿到小黃瓜，而拒絕獨享葡萄。此現象很不尋常，因為黑猩猩超愛葡萄。不過，吃虧比占便宜，讓牠們更沮喪。人類也差不多，「你比鄰居享有更多時，你未必覺得這很公平，但鄰居享有的東西比你多時，肯定讓你覺得不公平。」

布羅斯南覺得這裡有個重要的演化問題：如果人類是既得利益者，怎麼還會在乎不公平呢？如果演化是關於最適者生存，竭盡所能的取得優勢，不是更合理嗎？不過，有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儘管做得比較好的人，理當獲得更多，但如果一起合作比單打獨鬥贏得更多，才最理想。然而，前提是所合作之人要懂得公平的遊戲規則，且在占了便宜後心知肚明，然後對吃虧的人做出補償。

布羅斯南表示，為了維持重要的長期關係，靈長類已經演化成接受短期的損失，黑猩猩如此，人類更是，因為人類彼此關聯、相互依賴，且認知能力發展良好，可規畫未來；如果我們以此角度正視合作、合夥關係的重要性，就會發現人類恐怕是低估了公平的重要性。

人猿間最大不同

根據布羅斯南多年的研究和觀察，人類和捲尾猴最大的不同，在於合作的廣度和無所不在。換句話說，人類比捲尾猴更需要合作。法制和經濟制度只有在人類同意參與的情況下才存在；如果人類沒有感到從這些制度中受益，就會停止參與，整個系統就垮了，其表徵就是在美國和全球各地上演的抗爭行動。

布羅斯南對那些抗爭，一點也不意外。她認為，無論哪種抗爭，都是在「公平」的框架下。「不管抗議是關於資源管道分配不均，或是有團體未受到法律制度保障、更易遭到病毒感染，其實都是生物演化上長期以來傾向排拒不公平，但社會卻長期以來處於階層化的結果。」

美國人類學家保漢（Christopher Boehm）的重要著作《森林階層》（Hierarchy in the Forest）中提到，人類有反轉階層的特性──讓那些在底層的人團結起來，防止上層占盡便宜。布羅斯南認為，或許所有的街頭抗爭就是人類這種想讓階級重新獲得平衡特性的展現；或許人類和捲尾猴最大的不同就是人類知道問題所在，然後拿出具體行動改善現實。

透過研究，布羅斯南發現，並非所有的靈長類動物都這麼在乎公平，除非族群的發展非常倚賴合作，人類當然是其中之一，「我們已演化成很在乎公平，因為在合作性的社會裡人人相互依賴。世界愈不公，大家就愈不關心彼此，發展就愈岌岌可危。」她表示，人類的問題比捲尾猴所面臨的葡萄或小黃瓜問題更複雜，但即便如此，誠如捲尾猴所教導的，我們只要遵守公平的遊戲規則，一定可以表現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