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施佩君

開口說話，有些人覺得易如反掌，有些人覺得難如登天。社會的主流價值是向口才辨給、能言善道的人傾斜，只要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周遭一些安靜的人，不常開口，害怕說話，或是在某些場合、某些特定的人面前，聲音會被卡在喉嚨裡……或許你和我一樣，就是其中之一。我們羨慕能暢意說話的人，把自己的木訥無言、結結巴巴視為缺陷，經常陷入「既害怕聽到自己的聲音，又殷切盼望能被聽見」的掙扎，因為格格不入而慢慢習慣，因自己無法控制的困難而被忽略或排擠。說不在乎是假的，我們渴望以原來的樣子被接納，就像《我說話像河流》裡的男孩一樣，尤其是被自己接納。

嘲笑聲衝擊後的無助

《我說話像河流》是加拿大詩人喬丹．史考特根據自身經驗創作的第一本兒童繪本，講述他因為口吃而變得安靜的童年。在鼓勵積極表露自我的文化氛圍中，每一次聲音的重複、停頓、斷裂，伴隨不自然的表情與肢體動作，都會讓史考特成為眾人注目譏笑的焦點，加重他的恐懼、沮喪和自我否定。史考特用具像的文字來形容抽象的、發不出的聲音，從模糊的「許多字的聲音圍繞在我四周」，到漸漸清晰的看見窗外的松樹、烏鴉、月亮，再到松樹根纏住舌頭、烏鴉卡在喉嚨、月光在嘴唇施了魔法的想像，以「我」的無能為力，層層堆疊出「我安靜得像塊石頭」的重量，壓出「我」被嘲笑聲衝擊後的惶惑無助，一直到領悟「我說話像河流」的深意，流水的浮力不但托舉男孩泅泳的身體，也減去心靈沉重的負擔，讓他不再哭泣，不再害怕說話。

我花了很久的時間去理解「我說話像河流」與口吃，總不自覺的聯想「口若懸河」這句成語，把「翻滾奔騰」、「急流迴旋」、「拍打沖擊」聯想成一個抑揚頓挫、慷慨激昂、侃侃而談的演講者，彷彿河的流動只有「浩浩蕩蕩，一瀉千里」這種方式。

我被刻板印象限縮的想像，正如人們以為說話不流利的人，思想也必然遲滯。

大自然明明以天地河海、山川草木、蟲魚鳥獸明示生命樣貌的不設限，人類卻以狹窄偏見洋洋得意。河水的流動豈只有一種姿態？我敬佩史考特父親的智慧，在孩子因為口吃被嘲笑而難過時，泰然自若的說：「看見水怎麼流動嗎？你說話就像那樣。」他聽見孩子說出來的話裡有河水或急或緩、或翻或滾、或奔流或渦漩的流漫，為自覺渺小的孩子在大千世界中找到一個位置，這是多麼不容易！

每一個特別的孩子，都需要這麼一位父親，這是史考特透過繪本所扮演的角色；而繪者席尼．史密斯則是以圖像語言發聾振聵，畫中巨大的安靜精準說出每一個被孤立者澎湃的心聲。席尼．史密斯以水墨、淡彩、光影作畫，並且巧妙運用分鏡，透析人物心境，在輕描淡寫間渲染情緒，即使拿掉文字，我們都能透過畫感受男孩深沉的無力感，以及與整個世界的距離。

展現圖像敘事功力

《我說話像河流》一開始，男孩起床準備上學，三個跨頁都是同一場景、同一個動作，席尼．史密斯在第一個跨頁用六個切割畫面讓敘事節奏產生斷點，這些散落的片段在下一個跨頁中結合成為完整的一景，望向窗外的男孩背影是沉重的黑，窗外景物的朦朧則相對的輕；第三個跨頁是男孩倒映在窗玻璃上的臉部特寫，與窗外景物重疊，卻少了言說的嘴巴，黑色窗檻以十字形壓在臉上。這三個跨頁不但模擬了口吃的特徵：停頓、重複、延長，也讓我們看見男孩被禁錮、被迫失語的壓抑、挫折。

席尼．史密斯處理男孩在學校的遭遇，展現簡練且收放自如的圖像敘事功力。他用兩張畫對比，兩張都是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男孩視角，小張的圖是他望著同學背影，教室裡人與物都是清楚的；大張的圖是同學們轉過頭看著困窘的主角，井然有序的教室霎時變形，扭轉的筆觸、被暈染開的線條，灑布的墨跡如難纏的黑色霉斑，生動而痛楚的捕捉男孩被嘲笑時內心糅雜恐懼、羞恥、氣憤、無奈的種種情緒。

這本書還設計了一個對門摺頁表現男孩咀嚼父親的話後恍然大悟。摺頁的兩邊合成男孩逆光的臉部特寫（書中有三幅臉部特寫傳達不同的情緒），他眉垂目合沉浸在陰影裡，背後熾烈的陽光正等待他轉身；打開摺頁，所有的糾結都舒展開來，一張優美的橫幅大圖呈現眼前，男孩面向陽光站立在河水中的背影充滿力量，河面波光瀲灩，每一個閃爍的亮點都是男孩的聲音。

從此，口吃男孩心中有了一條河，為他編綴圍繞四周許多字的聲音；這條河也從繪本流向讀者心裡，疏通有口難言的哽噎，《我說話像河流》是溫柔的訴說，也是安靜的傾聽，不是對著世界，是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