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簡介》馮平,本名林逢平, 一九九五年中興法律系畢業,二○○○年赴美在職,任出版社主編。興趣:旅行,美食,讀人,讀書,讀電影。一個人和一隻閹貓,住在一座荒涼無趣多樹的城巿,天天看湖,天天上網,天天喝咖啡,天天想和好看的人約會。青春肉體,文學心思,宗教靈魂;苦樂追逐,筆墨迭宕,常問人生。曾獲國軍文藝金像獎,宗教文學獎,台北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

不懂得犧牲的人,不會認識愛。愛的本質太神聖,代價太高,所以我們只能唱情歌。情歌流轉。一代過去又一代,綿綿情歌,傷情綿綿。情歌,便是長恨歌。
這是一段「分手」之後的旅程。路途有點遙遠,地圖標示約五百英哩,八個小時,但往往要開更久一點。從長島穿越曼哈頓,走出林肯隧道後,再經過紐澤西州,賓夕維吉尼亞州,俄亥俄州,才能回到家。清晨,霧低迴尚未退去,M還留在旅館,我走進租借來的馬自達CX-6,啟動了引擎。
空白
巨石叢林曼哈頓,單行道何其多;欲望城巿一夜狂歡未甦醒,難得的人車疏暢。尋入林肯隧道,造設陳舊,有工程障礙物,後面一車追得迫緊,我依循車速限制,不願意冒險,由他氣惱去。
前頭有天光,隧道已到盡頭,再往前,多重岔道,州際公路495號往西在那裡?判斷錯誤,我迷路了。
我迷路了,心裡仍平靜不起波瀾,向西,白月高高掛在窗前,照後鏡裡是欲望島的最高大廈。加油站的印度籍老闆告訴我,眼前這條路一直走,不要遲疑,就能走到80號公路。
是的,不要遲疑。還有什麼比逃離欲望更不要遲疑的?我的心裡沒有音樂,或者說,只有空白的音樂。
《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
來到80號公路,就不再迷路了,CX-6的性能很好,可以跑這長長的一段路。放進Ennio Morricone的電影原聲帶《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史詩般的音樂,敘說出主人翁往年於紐約的一段生活,有友情的締結,有成長的荒唐,有愛情的追尋,有事業的發跡,有自我的麻醉,有人生總無常的遞嬗變節。
每次聽它,我總彷彿看到一幅輝煌又蒼涼的記憶繪本。記憶的節奏是緩慢的,有伏筆的,同一段音符,反覆演奏,一路升高,再升高,直到故事發生了,時空逼真了,不能言盡的往事擴大到不能再大,才像浪潮一般把人覆沒了(其實是自己內心激動引發起浪潮)。
時速七十五哩,好廣大的國土。天地悠悠,到底什麼才是永恆?
《菲比尋常》
賓州,阿帕拉契山脈斜餘,道路開始彎曲,林木濃密,丘壑河流橋梁。
愛情是凡俗人的永恆。我酷愛王菲,她唱「我願意」柔軟、溫暖,她唱「執迷不悔」固執、穩靜、充滿絕對。她信奉愛情,膜拜愛情,執著愛情,將愛進行到底。她的眼睛看著你,你便知道,她可以為愛犧牲一切。
我以為/永遠可以這樣相對/好幾回/這樣地想起捨不得睡 /如果你能給我一個真誠的絕對/無所謂/我甚麼都無所謂
愛情是給了還要再給,情欲是取了還要再取。偉大的愛情能叫俗人接近於聖徒。聖者不顧自己的性命,為人捨棄,如此才成全了愛。不懂得犧牲的人,不會認識愛。愛的本質太神聖,代價太高,所以我們只能唱情歌。情歌流轉。一代過去又一代,綿綿情歌,傷情綿綿。情歌,便是長恨歌。
將愛進行到底/溫柔尚在/ 寂寞永生
啊,這樣的愛也不過得著寂寞。
空白
寂寞永生。
在寂寞的永生國度,歌聲戛然而止。沒有語言,沒有思想,沒有聲音,沒有音樂。
蒼白的月低沉了,日向當中行,白光茫茫。CD鍵出,空白境域。
無聲之外的無聲,時速八十哩。
《海洋》
午飯買了一杯咖啡,一個muffin,沒有胃口,繼續奔路。
大概快到俄州了。我住在俄州,那是一片平原,平原上晴空萬里。
選擇在晴空萬里的這一天/ 我背著釣竿/獨自走到了/東海岸徜徉在海邊/享受大自然的氣息忘卻所有的煩憂心情放的/好輕鬆
陳建年,卑南族,歌聲悠揚清曠,帶著成年人純樸天真的性情,吭唱出無憂無邪的歌曲。「海洋」,是我去年回台灣時,朋友特地推薦並贈送給我的。我們坐在忠孝商圈的Starbucks咖啡館,一群後青春期的單身男女,談著漫無邊際的戀愛故事。L說她若懷孕就結婚了吧,過一陣子,果真寄來婚紗照。男的一雙大眼睛好俊秀,有原住民血統,來自陳建年的故鄉,台東。
鄉愁不是在別後才有的嗎
而我依舊踏在故鄉的土地上
心緒為何無端的翻騰
只因為父親曾對我說
這片地原本是我們的啊
鄉愁不是在別後才湧起的嗎
這是整張專輯中節奏最慢、也是我最愛的一首。鄉愁一語既起,時空遼闊,心就脹滿著堵到胸口,覺得音調懇切,情意濃重,坦白不造作。多麼好的坦白,心胸踏實!
《Come Away with Me》
是到了俄州了。我停留在休息站,安靜的喝了半杯拿鐵咖啡,再走到禮品店看印著本州州名的T恤,布絨玩偶,明信片,蜂蜜果醬農產品。帶著半杯拿鐵上車,日頭烈烈,一個夏日午後的好天氣。
Come away with me in the night
Come away with me
And I will write you a song
才華洋溢的諾拉瓊絲來自紐約。波士頓全球報說,「她優越的表達力,讓每一首歌都活靈活現……」她的音色溫潤甜美,帶著一點虛幻飄渺,將民謠、流行、鄉村、酒吧樂風,融進成獨樹一格的爵士、藍調和古典靈魂。
誰說的好,她不是征服紐約,乃是唱出紐約。兩百年紐約,人文薈萃,一百多種族群語言,一千多萬人口,層次繁複幽微如百摺裙,若非精巧融合,悠遊自如,怎能自信的穿透隔閡,撩動人心,唱出紐約人月光下深處的渴望,亦或你我的渴望。
多麼難言盡、亦多麼難演繹的渴望,那就一次唱出來吧。
歌聲,最原始的樂器,最古老的文學。
My heart is drenched in wine
But you will be on my mind
Forever
空白
M還在紐約,我已進入C城,旅程將結束。
我的心滿滿的去,空空的回來。無聲之境,空白。
十小時後,我打開家門,「喵!」原來這世上唯一在等我的人,是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