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耘之

「今仔日我陪你睏，好無？」晚間，在三哥家用餐時，我想及難得獨自回娘家，這樣問母親。

母親命運猶如日本阿信多舛，不愉快的童年加上失望的婚姻，一生劬勞、孤單；雖然三哥家就在幾十公尺外，她卻寧願獨守老三合院，任由孤寂啃噬餘生。聽到女兒要和她同睡，乾癟褐皺的眉宇間流露雀躍光采，彷若冬陽照射下的蜞菊金黃亮燦，直點頭說好。

餐後，我還回味著三嫂的好廚藝，咂嘴腆肚等著看新聞播報，老母已急著說：「你欲佮我睏，那按呢，咱來去。」

「這馬嗎？我猶未洗身軀咧，你先轉去睏，好無？」

好。母親像個聽話的孩子，踩著碎步循著列隊的檳榔樹往老家而去。

七點鐘，美麗的新聞主播才剛開口，母親又出現我眼前。我納悶著，三哥說：「你講欲陪伊睏，就愛隨去，若無，伊會佇新厝舊厝中間踅來踅去，就親像頂逝伊知影你欲轉來，對透早就等佇門跤口，完全毋聽人講，一直到下晡你轉來為止。」三哥臉上透漏些許無奈與不捨。

不知從何時起，母親習慣開著大燈橫睡到天明。橫睡，是為夜裡方便起身小解，及透過窗戶玻璃辨別天色以決定起床與否；至於開著大燈到天明，她心裡不說，但我猜得透：母親害怕一人置身黑暗中，因此藉明亮燈光尋求安全感。

母親側躺著，痴痴笑看著我，像看著久別重逢的戀人般目不轉睛，我憐愛的說：「你想欲睏，就緊睏嘿。」

好。但才一會兒，她顧慮地說：「抑是你欲去恁阿兄遐睏，這遮爾舊。」

母親痴望女兒的瞳仁再也不敵厚重眼皮的抖壓，呼吸沉了些，我才轉身仔細檢視曾經熟悉的屋內。

破舊的紅黃格紋蚊帳，陳舊老木櫃，那張桌面印有世界地圖和各國國旗、伴我度過青春叛逆歲月的黃色書桌，都像乖學生似的守在三十年前的位置上。三、四隻蜘蛛各踞灰泥裸露屋角，以強盛生命力擴展著牠們的版圖，褐黃的舊報紙垂掛在那年母親發揮為母則強的韌性、用來吊掛雅致衣衫的帆布衣櫥邊沿，窗框下一道九二一驚魂夜留下的裂痕，那扇幾個月前母親還堅持白晝在家也要上鎖如今卻大敞的房門……

「咦，米買矣未？咱食暗頓矣未？」八點多，我正雙眼圓睜審視著一室斑駁，母親突然醒轉問我。

「米已經買矣，咱嘛已經食飽矣，你安心仔睏。」我安撫一生堅強果敢、為孩子勇往直前如今卻像個需要人哄的孩子的她，她才放心的又沉入夢鄉。

環顧四壁，那個牆上掛著「食物禁忌表」提醒家人柿子不可配螃蟹吃，會有人定期來汰換或補充藥袋裡的驚風散、萬金油的童年裡，發生在這張床板上的咯咯笑聲趁隙擠上心田。

每當下雨天，好玩的天性被禁錮在廚房以外唯一的室內空間，年輕的母親忙著餵雞豬鴨、備三餐，我和兄妹們在這張大床上玩得不亦樂乎，不知什麼叫窮苦。

「不能出去，我們玩什麼呢？」只要有人提議，一切都可行。「來，我當木頭，你們當搬運工人。」二哥一聲吆喝，我和三哥、小妹已傻呼呼搬起會自動滾回原位的「木頭手」、「木頭腳」，怎樣也搬不完，搞得滿身汗水淋漓，笑聲咯咯的和窗外的雨水比熱鬧，引來母親的探頭微笑。

或是大伙一起喊「一、二、三」的瞬間，個個已雙手倒撐著床板，雙腳和屁股一起使力往上一躍，背脊緊貼著牆面成反趴的壁虎，邊看著倒轉的屋宇、倒落的雨滴，邊聊起學校種種；大通舖成了運動場、大稻埕，玩捉迷藏、飆尪仔標、下象棋、滾彈珠，無所不能，爛漫的笑聲像農曆新年時大灶裡傳來的母親滿滿的愛，盈滿蚊帳裡外棉被上下。

睡眼矇矓中，母親坐在一旁笑臉迎我，我望向窗外的漆黑，頗為驚訝：「你攏遮早起床喔？」

「無啦，我想欲放尿。」母親擔心打擾我，不知忍坐多久。

看著母親再度沉睡，我惴忖著，每個這樣闃黑的長夜，年近八十的老人，守著一盞白光，躺下起床都吃力，想要解放膀胱還得像故障的卡帶時轉時停的滑下床、趿鞋，再一手扶著窗框，蹲在尿壺上，再重新倒帶似的回到原點——手撐牆，緩慢站起、拉整衣褲，再遲緩的坐上床沿側傾身，躺下，拉好被。那萬一哪天她夜裡鬧肚子疼，或地牛再耍起火爆脾氣，她能以怎樣的速度解救自己、平息驚嚇？又萬一她扶壁的手力道不足，一個踉蹌跌落尿壺外……

想及此，我不禁轉過身舉起手想環抱她，就像安撫受驚嚇的子女一般，然而，終究擔心嚇著熟睡的她，僅心中哼著「嬰仔嬰嬰睏，一眠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眠大一呎，搖囝日落山，抱囝金金看，囝是我心肝，驚汝受……」

窗外天光微亮起來，我忽而驚醒，母親又已坐等在我身旁。她見我睜開眼，急匆匆的說：「天光矣，妳繼續睏，我欲去外面行行咧。」我傾身讓路，她像個被處罰解禁後急著出門找同伴玩耍的小朋友，推開咿咿呀呀的木門走入晨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