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耘之
文/耘之
十幾年前,月收入六萬的三哥決定辭去工作,開始種植火龍果,夫妻從零開始。
火龍果田裡,肉質莖縱橫交錯,一根根尖刺彷彿難相處的人,一副「你最好不要惹我」的臉色。他人田裡油菜花黃澄澄,茄子垂垂掛,遠山圍在天邊。晨光照來,光影細碎,成不了蔭,仰頭瞬間卻刺眼難耐,只好閃閃躲躲。刺尖不時偷襲我,那痛彷彿被蝦頭上那根硬刺刺到,有時連髒話都飆出口。我雖只幫忙做著簡單的疏芽工作,卻已深刻體會種植的辛苦。
嫂子和姪女在田的另一邊做著我不懂的活,氣流偶爾送來我聽得懂的日常,偶爾插入我聽不懂的種植術語。嫂子在澎湖成長,幼時因家人外出農忙鎮日,高燒傷了些聽力。後來,因三哥的兵役牽了線,來到沒有海的縣境和我結了姑嫂緣。初來乍到的她,生活的適應、遙遠的思念中盡心侍奉公婆,十幾年前,月收入六萬的三哥決定辭去工作,開始種植火龍果,夫妻從零開始。
鬆土,立柱,綁樁,樣樣吃力,艱難;植苗,定株,施肥,樣樣眉角,處處生疏;疏果,套網,採果,分裝……每個細節都得累積經驗。就像李盈瑩在〈耕食合一,由春至夏的採收接力賽〉中說的,「一種作物就是一門學問,播種或下苗的間距、給水的頻率、是否嗜肥、是否需培土等諸多功課皆需做足,耗費了許多心力,卻不見得有所收成。」我甚至要說,一種作物的種植,是很多門學問的組合,因每個項目,例如下苗、給水、施肥……何嘗不都是一門學問?
曾經,一次回娘家時,看到他人田裡一棵香蕉樹下堆滿紅豔的火龍果,真為種植者感到惋惜與心疼。而若老天不賞臉,努力了卻不見得有好收成,也就認了,但果實被偷,就教人忿忿難平,不禁要跺腳了。
萬綠叢中一點紅是「凸顯」,萬綠叢中萬點紅則是「誘人」。面對人性貪婪,讓人氣憤、揪心。小村莊,哪塊田是誰家的、誰種的,大家都很清楚。進村的是不是村裡人,村人一看便知,無形中也許還能起嚇阻作用。但令人扼腕的,偷採的大都是村裡人,尤其家族中的「自己人」,如何防守,根本是難題。而若採個一顆二顆解解饞也就罷了,但,事實往往並非如此。
夜幕升起,一場花之舞將要展開。剛種的那幾年,夜晚還得去幫花「人工授粉」,烏漆嘛黑的田,寬廣闃黑的蒼穹,蟲鳴唧唧,蛇蹤難辨。後來,拜品種改良之賜,終於不必頂著夜色忙碌,稍稍輕鬆了些。有一天,我想起夜晚的花海盛景,跟三嫂說,聽說火龍果花和曇花一樣,加排骨同煮,清涼退火。三嫂一聽,「唉,看都看甲厭(ia)矣,閣煮來食。」說完笑著豎起右手食指與中指,在額角輕敲兩下,揶揄我的「愛說笑」。
種植,含藏辛苦,也有歡笑。早年,種白肉火龍果,後來,太多人種了,加上紅肉果較受歡迎,價格較好,於是將植株全換植。那過程的決定,轉變的掙扎,過程的艱辛,絕不是親身種植者能體會的。有時候回來,聽三嫂與三哥為火龍果意見相左,爭執,但再怎麼樣,那是兩人共同努力的成果,雖鬥嘴,感情卻愈來愈好。
不意後來三哥留下她一人,留下的,除了一個女人獨種的艱苦,更留下無法走出傷痛的女人情思。有時看她秀給我看的、寫給三哥的思念,字字句句敲擊我心,我卻不敢表露真情,總強擋眼角溢水流,想法子開導她。這些年,看著她且艱困且前行,且前行且堅定,教人百般敬佩與不捨。
「噗噗噗」,機車聲傳來。三姪女載著女兒來了,小孫女遠遠地喊著「阿嬤!阿嬤!」。
田的另一頭傳來戲耍聲、笑鬧的對話,我汗溼衣裳繼續在陽光與尖刺間閃躲,心裡幾許欣慰。多年過去了,她提到三哥時,語氣裡不免還是落寞,但已常忘情地與外孫們有說有笑地玩瘋了,彷彿回到昔時歡快時光。
夜深了,窗外火龍果田裡一片燈海,照出農人的希望,也照見一個十餘年來已聽不到外界聲音,全憑讀人唇語與外界溝通的女人的堅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