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易品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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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自從大前年突然急性膽囊結石發作後，經歷了胃腸內視鏡取出膽結石，再攝護腺的開刀，術後抵抗力衰弱，導致嚴重的肺積水併發症；康復後間或造成肺炎，身體因為外接尿管，於是導致泌尿道多次感染；接著是輕度腦中風，其後發現惡性腫瘤。這一路走來，在他的身上渾然向我示現了一種高貴的氣宇──即使經歷疾病的摧折，幾乎從未見過外公哀聲苦楚。

他如是德行兼備的長者，處處教導我：即使艱難也要提起正念，隨時能做出正確的決定！因為我在手術等等的同意書上所簽下的任何一字，幾乎攸關我外公的存亡。接踵而來的疾病，可讓人怯懦，抑或堅毅。我幾乎要以為生命是連連的賭注，我使盡累劫傾家的本領，勇敢，賭很大。

然在處理外公的這件事上，無論我面對任何的險境，總在我的心底湧現一股聲音：「我要救外公！」沒有正面迎對試煉，永遠只能覆沒於情緒的黑洞，無法突破關卡，也不會知道自己生命究竟的能耐。然而生命的美麗，便在於無畏艱險的意志。

是時正逢農曆七月，某半夜的十二點半，醫院緊急打來電話，因為外公把自己的尿管扯下後，醫護人員折騰了好幾小時，再也無法把尿管接回去；他老人家已好幾小時無法排尿，事出危急必須緊急安排手術。趕赴醫院後，醫院幾乎闃無人聲，唯見外公的床上全是斑斑的血，外公全身顫抖，這是我第一次見外公如此無助，我心淌血。

一路上我沒掉一滴眼淚，只專注於心底聲聲的佛號聲裡。聽了住院醫師的解說，要在外公膀胱外打洞接管。接著是外公泌尿科的主治大夫趕來要做手術，聽主治大夫說因為外公當天有進食，這手術事出緊急，不能打麻醉！所以病人在手術台上必須被五花大綁，且在意志清楚下從膀胱外開洞，若手術過程中病人有一絲躁動，就是直接在手術台上結束生命。

心想這絕對是酷刑！我見當時高齡九十七的外公因為疼痛，渾身顫抖。主治醫師因為對這手術毫無把握，顯得急躁不安。我和醫院的大夜班護理人員、護工一道推著外公病床到三樓手術房外，聆聽醫師說明手術事宜和會發生的相關風險……我牢牢牽住外公的手，外公雖然要下來手術房前已清理過身子，然在下來的過程因為緊張什麼的，身體再度滲血，如此手術將會造成感染。原本就明知手術必然失敗，又加上大半夜臨時被喚來，開始微露不耐煩慍色的醫師再次吩咐我們把外公推回六樓病房，身體重新整個再大清理一次，爾後再馬上推下來手術房！

「南無藥師琉璃光如來，南無藥師琉璃光如來……」沒有其他任何一絲的妄念，我必須要沉住氣！不讓眼淚留下來！

再次地，我們一行人再次推著外公來到手術房前，然而就在這電梯上下來回之間，其實全宇宙的神奇魔法已然展開……

外公突然不急不徐地說：「我要小便！」

一行人，包括醫師喜出望外地齊盯著外公，說：「尿啊、尿啊！有尿布沒關係！」

醫師終於笑逐顏開，不用動這鐵定出人命的手術，畢竟誰禁得住體外開洞不打麻醉呢？

我在凌晨四時，在天母與新店來回的路上，我帶著「又漂亮打完一仗」的佛法不可思議心情返家。隔日我一醒來立即趕赴醫院，看著外公一如往常，只是不用再外接尿袋，可自行排尿了。外公見我來，我說了幾句逗逗老人家的話，外公笑了，笑得好美，如是最天真無邪的微笑。

珍惜外公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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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5病房的病患相繼康復出院，唯剩彬爺爺轉到了601。在外公出院後，我常會想起他。想著當時可以活動自如的彬爺爺，即使身罹重病，說到自己的腦還行，那般的瀟灑無畏。

然而生命是一連串的消逝……

兩個月後，外公再度入院，盛姐見我經過她所照顧病患的房前，恰巧住在我外公隔壁病房，她出來喚我。我見她驚喜萬分，三言兩語的慰問，我向她詢問起彬爺爺，原來彬爺爺在我外公出院後，病情突然轉劇，緊急動腦手術，爾後住進加護病房一個多月，直到我外公住院前一天，彬爺爺正好出院。我因未能趕上看見彬爺爺而扼腕著……

「那他還好嗎？他女兒有沒有來看他？」

「我認為他不太好，不認得人了。當時我看見他，我叫他，他不認得我。但我見過他女兒有來看過他幾次。」

妙就妙在隔日，盛姐來告訴我，彬爺爺又住院了，這次住在6B病房。當時正巧我要從醫院離開，聽了盛姐這樣說，我真想馬上衝過去看一下彬爺爺，哪怕只看他一眼都好。然我不是他的誰，要打探住院病患的房號，有些困難。我從七樓坐電梯，從七樓到六樓的過程中間，如許漫長，我的心七上八下猶疑不定，但手指還是不爭氣地按下「一樓」的按鈕。

「若電梯突然停在六樓，我就馬上去看他。」我自忖。

就這個短於一秒的念頭，像流星般劃過我的腦際，電梯突然就不偏不倚地停在六樓，為我而敞開。我啥念頭都來不及想，意念引領著我的身口，佇立在護理站之前，我堅定不移地向護士報告：我是彬爺爺的「朋友」，請問彬爺爺的房號？

護士並未再往下追問，便引領我過去看彬爺爺。照料彬爺爺的看護我也正好認識。剃光頭髮的彬爺爺躺在病床上，插上鼻胃管，才不過兩個月的光景，渾然變了個人。

「彬爺爺，你還記得我嗎？」

「妳是誰？我不認得妳！」隨即把棉被連頭埋起的他，不想理會我。

見了彬爺爺的隔日，當我經過盛姐門口，床位已空空盪盪。當然，盛姐照護的病人康復返家，然這一切似是不可思議，萬有的安排。冥冥之中，盛姐的突然出現與消失，恍似上蒼特地安排為我帶來的消息。

又一段時日，我按照昔時抵達醫院的時間，在電梯前等待上樓。從我身後突然出現了一個異常熟悉的聲音，開始滔滔不絕。我立即辨認出身後的聲音，回轉過身，一名大約五十幾歲的女子，推著輪椅，講話的正是坐在輪椅上的長者──「是彬爺爺！」我走向前喚住他。

彬爺爺的女兒說著自己父親一直吵著要住院，當天她是來接彬爺爺出院返家。我目送著他們的背影，思忖著意念的無遠弗屆。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