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麗娟
半個世紀前,農家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鎮上沒有商家販賣便當,孩童大都是帶著鋁製便當盒上學,中午蒸熱了吃。
父親每次開完會,也會領一份木片便當。長方型餐盒裡,粒粒晶瑩的白飯上,炸得酥脆的主食傍著半顆滷蛋,配上似橡皮筋般的紅色豆枝、一片薄薄的黃色漬蘿蔔、滷得油亮的豆干、鮮脆可口的時令蔬菜,叫人垂涎三尺。我總是偷偷地看著父親吃完最後一粒米飯。
父親一向不苟言笑,路上遇見了,我覺得彆扭,老遠就閃入小巷子或別人家的騎樓,躲在柱子後,看著他的背影走過。在家裡,我也很少和父親交談,只是默默地幫他做些事,端人參茶放在他的書桌上,或是把洗衣店送回來的襯衫拿到他的衣櫥裡掛好。
父親出門前,總會梳亮那頭黑髮,讓檸檬果凍般的髮油隨著梳子的滑動,慢慢融入髮絲。幫爸爸收拾梳妝用具時,我曾偷偷拿來往自己頭上梳,雖然黏答答的,仍然沒有破壞我對髮油的美好印象。因為那是父親的味道。
而我最常做的,就是幫父親擦皮鞋。先把鞋帶拆掉,兩隻鞋底互拍幾下,震落泥垢,拿刷子清除鞋面的細塵,接著用溼棉花沾鞋油,畫圓圈打底,再把鞋子套在小腳上,使勁拉扯棉布,有皺褶的地方多擦幾回,鞋子就變得閃閃發亮了。
父親知道他的鞋子是我擦亮的嗎?他知道我喜歡穿著發亮的大皮鞋在屋裡走來走去,邊走邊掉的趣事嗎?
還不是周休二日的年代,星期六要上半天課,末兩堂是我最喜歡的家事課,老師會教我們包餃子、做酸辣湯等等。
吐司,就叫「俗麭」,當時沒有切片販賣,都是大大的一塊,用手撕著吃。名字裡有個「俗」,可想而之很便宜,老師會教我們切成一片一片,沾蛋液煎成金黃色,再把方糖壓成細碎撒在上面,抹上果醬,頓時變成高檔的法國吐司。
我捨不得吃,把法國吐司裝進便當盒裡,帶回家給父親嘗嘗,他一向嗜甜。記得父親吃完法國吐司,拍掉嘴上的糖粉,說:「很甜,很好吃。」把銀色的假牙都給笑得閃閃發亮。
另個周末,老師教做香草冰淇淋,我們把奶粉加入香草和水,調成液狀的比例,送到學校附近的製冰廠,請他們代打後,神奇地凝固成香草冰淇淋。我挖了一些在便當盒裡,用報紙包著,還用花布再包一層,拎在手上。
回家後,我趕緊把便當盒遞給父親,父親打開蓋子,愣了一下,並沒接過我手上的湯匙,自顧自喝了一口,說:「果汁很冰,很好喝。」天哪!冰淇淋已經融化了。
融化的不只是冰淇淋,我和父親之間的距離也融化了,雖然只有一點點。那天,父親把木盒便當裡的半顆滷蛋留給了我。
出嫁那天,我端著茶請父母喝,跟他們辭行,父親送我八個字:「孝順,聽話,相親相愛。」說完,他就哭了起來。當時才知,一向嚴肅的父親,也有細膩的情感。我邊走邊回頭,心中滿是不捨。我從屏東嫁到台北,距離拉遠了,心卻一點一點靠近了。
今天回娘家,做了法國吐司,抹上厚厚的草莓醬,陪父親吃個甜膩膩的下午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