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金句恆久遠,特別是妖怪說的。
「洋蔥有層次,妖怪也是」,史瑞克說。他醜,他妖怪,他是好朋友,好愛人,好爸爸,他還有下一句:我們都是。
不知他驢子好友真正懂了沒?但萬事萬物確實都有層次。快樂、悲傷都有層次,平靜也是,既不快樂也不悲傷也是,一樓和八樓和二十二樓看的景不同,愈高層愈看不到地面的保特瓶、狗大便,歌樓、客舟、僧廬的聽雨,境地宏大是因為層層深邃的人生,人生有能說的,欲言又止的,和寧願不言不語的。
萬事萬物都不只有表面,恐怕連統一性標準答案都是,只是人們的眼,看不到立體多元的層次。
世紀疫情期間,世界慢了下來,意外騰空出的時間,應如撿到寶,剛好去完成那些原本提不起又放不下,滴答拖拉有如過敏性鼻炎的重要事。
但,很紀律的我,一無所成。
你看不出來的啦,天天我仍送幼孫上幼兒園,人和書和電腦仍窩在咖啡館,黃昏踅去買便當,偶而和人安全距離聚一下,陪小孩到good night,星夜,回家……
可是,以前我的早晨序幕不是被遞增的數字掀開的,我人出了電梯、車出了地下室,還會專程回頭拿的,不是唇膏,是口罩,以前,我心穩穩篤篤的是一堵牆吧,那些日子,你看不出來的啦,我心浮浮慌慌,是牆面倏忽生滅的亂影。
日常,有層次的,看不見的透明一層一層組構架設,抽換一層,結構就全局改變。
那些日子,我做最多的是整理、歸納、評選的工作,弱掉了爆發的創作力,少書寫,只閱讀。書寫創作,一向才是我驗證自己力度穩度的唯一試劑,是我見自己的絕對方式。
底層背後惘惘的不安是張透明的網,一直到夏威夷衫夾腳高木屐,豔色嘹聲喀喀嘎嘎的全台灣去灑淨,我依恃的,熟悉的,遠而敻而遼而無邊覆蓋的宴平感,才重新包覆過來,我又看見自己,本色的,元氣的,在書寫。
我行止,我作息,我安好,我閱讀,我寫作,洋蔥有層次,我也是。
等不及振興券,我訂下七月十日機票四天三夜飯店,原以為今年去不成澎湖,訂金匯出時,真有標到會的感覺──錢明明也是自己的,老覺得撿到錢、中大獎般的額手稱慶。
二○一六年夏天,尋訪山東流亡學生七一三澎湖事件開始,七月去澎湖成了我這些年的夏日儀式。史事容許不同視角,我想,我悲憫生命於人間無聲息的蒸發,和那場錯愕無助的青春成長。班傑明說訴說歷史,就是搶救歷史,我純粹只是知道了,就回不去不知道。
為此已寫了一萬二千字,沒人等我寫,我還能再寫。書寫,也有層次。
層次是這樣的:「有的人天生偉大,有的人追求偉大,有的人硬被人說偉大」,英國人溫頓,二戰期間動用各種關係,救了六百九十九位猶太兒童。多年後他被曝光受訪時這樣說。模仿有層次,偷天換日或依樣畫葫蘆,勝敗有層次,很多認敗的不比勝者低,對強者不妒忌,對弱者不低視,是定義富與貴的新層次,層次處處可飄移,香奈兒說:「優雅是不要。」
湯顯祖《南柯夢》末齣,淳于棼不甘心為至親所愛做的一場水陸法會,第一批升天的竟是敵軍的陣亡戰士,契玄禪師於是對他說法了:「冤親平等」。在恩纏怨結立場分明的世間,這真是最高層次的平等大悲。
我喜歡聽不同人的信念故事,許多不同的取捨擺放在一起,自有層次。
我們最有名的妖怪叫白娘子,她不當仙、不當妖、一心就是要當人,當了人之後的她,好妻子、好姐妹、好媳婦、好CEO、好捍衛戰士……她一定會撐把油傘,娉娉婷婷從雲端走下來,對傻頭傻腦史瑞克欠身一拜:「是的,洋蔥有層次,妖怪也是」。
出版社業務常需載作家們去校園演講,我自己的經驗是,這一趟專車接送,真是一種很微妙的世緣,彼此陌生卻相互仰仗,小空間近距離到必須找些話來說,而下車說再見後通常就不會再見。但作家許榮哲遇過一個「有層次」的業務。
那業務買了當天許榮哲要去講的書,並請作者簽名,許榮哲隨口問小孩幾歲,業務回說「三歲」,作家輕呼:「三歲,我這書是給十三歲孩子看的!」那業務說自己是個單親爸爸,女兒託人照顧,因由工作,他車上常載著作家,他一定買他們的書並請求簽名,果然,業務將車上的書一本本打開,有蔣勳、陳黎、吳晟……「等我女兒長大,我將作家的簽名書送給她,希望她會喜歡看書。」那業務微笑著說:
「她將來如果能當作家,我就可以天天載著她四處去演講。」
如果你願意,一層一層一層的剝開我的心,連洋蔥都顯得這麼全心全意,妖怪也是,我們都是,萬事萬物也是,史瑞克這一說,真叫一句永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