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春榮
國小一年級放學,等學校整個靜下來,我常待在辦公室右側蓮花池畔等母親。母親任職國小,並兼會計,當天要把帳冊處理好。夕陽餘暉斜斜穿過樹梢,在水面灑下一道道金粉,涼風徐徐吹來,水紋微微漣漪輕晃,細細擴散。天色漸漸暗下來,池中一朵蓮花嫣然盛開,迎接最後的霞光;我靜靜凝視,同時轉臉望向辦公室右側長廊。當母親熟悉身影出現,母子牽手,踏上回三合院的歸路。
自國小一年級起,父母離異,與母親、姊住進窄巷中的三合院老宅。有回無意中翻見母親結婚時的盛妝照,不免嘖嘖稱奇。母親若有所思,淡淡道:「那時以為嫁得很好。誰知嫁過來,一大早要飼豬、切番薯簽,轉陀螺,再趕七點到學校當導護。」眼神一閃,移向院子,微微輕嘆:「我這個媳婦,被你阿嬤一天到晚念到飽,不想再念人。」是啊!自有記憶以來母親就不愛碎碎念,凡事都輕輕的說,笑笑的說。
有次觀摩教學,在戊班聆聽小朋友朗讀國語課文:「江南可採蓮,蓮葉荷田田。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全班小朋友像開快車,一下子衝到終點。母親在講台前,氣定神閒道:「讀課文不是比快的,要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讀,要高低起伏,從容不迫。」隨後母親示範朗讀一遍,母親甜甜軟軟的嗓音,迴盪在教室裡,也迴盪在我心底深處。
初中開始搭車通勤,六點半搭新化客運至台南。半學期下來,星期一早上,是最寂寥的時光。鄰座同學往往聚在一起,獻寶似嚷道:「我爸載我去旗津。」「我和老爸一起搭雲霄飛車!」樂呵呵聲浪直衝耳膜,我如孤島靜立邊陲。期末下課,前座同學轉過臉來,低聲問:「我怎麼沒有聽你談過爸爸?」我斂容道:「我爸沒和我們住一起。」至於爸為何離家,母親不願多講。而我耳朵從外祖母、阿姨那邊拼湊聽到的是:「你爸包攬工程,蓋路橋,賠了不少錢。」「你爸爸上酒家,和一個女的住在一起。」
夏日午後,蟬鳴高漲,金陽在樹葉間灑下一大把金幣。國文老師在台上講解周敦頤〈愛蓮說〉,說蓮花像君子。跟隨老師湖南口音:「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我的目光不覺飄向玻璃窗戶,戶外中庭的蓮花池。
蓮花白中嫣紅,複瓣沾著金光亭亭靜立水面。遠觀一瞥,意動神馳之際,母親熟悉的身影悠悠浮現。母親婚姻變調,加上姊姊在祖母輕忽照顧發燒變成重度智障,但母親仍素樸淡定,勤儉持家,既然「相夫」已遠,把重心放在「教子」上。看在眼裡,身為長男,再怎麼頑皮,不能再雪上加霜,應力爭上游,不要再讓母親擔心。
南一中科學館前的蓮花池,是我下課休閒時光流連忘返的一方天地,圓池寒碧清澈,盡納天光雲影;俯瞰小小魚兒在綻放蓮花下田田蓮葉間倏忽往來,悠遊自在。看著看著,沒有什麼「西風愁起綠波間」,倒覺得自己就是一尾小魚,母親是亭亭淨植的蓮花,我在花下葉間安然成長,即使三合院古宅斑駁,母親兀自撐起半天邊,讓我無憂無慮,安心讀書,寬心成長,給我源源不絕的溫暖。三年後,不辜負母親的期望,飛向大學聯招窄門,考上北部公費學校。
大學四年,母親家書是遠方的精神食糧,有三封信一直銘刻內心。第一封是大一剛上來,母親道:「新化高中在新化國小旁,上學看到戴圓盤帽穿卡其褲的高中生,常常想到你。」宿舍燈下捧讀,眼眶微澀泛潮,坐在椅上,思緒紛飛,金聖嘆的名句閃入心田:
蓮子心中苦,梨兒腹內酸。
母親一直認為我「傻傻笨笨,不會照顧自己。」所言甚是,我確實一直以來都被母親照顧著。母子相依為命,「蓮子」是「憐子」,疼惜啊!而第一次「分離」,母親自然愛屋及烏,放不下的,全在心上。
第二封是大二,母親言及國小教書滿三十年的歡喜。三十年就一個世代,相當不容易。尤其菜市場很多攤商,包括他們子女,很多都被母親教過,都要叫母親「老師嬤!」寒假返鄉,母親買菜回來,常說:「我買到都不好意思,算我特別便宜。」我則接腔:「師生之情,鄉下的人情味很濃厚。」
第三封是大三,新化鎮公所兵役科,役男抽兵種,母親來信報佳音:「你不方便回來,家長代抽,我抽到國民兵三個月。」而母親這神來一抽,也決定我畢業的去處。大四下學期,新豐高中教務主任至畢輔會「覓才」,我雀屏中選;畢業後返鄉,至「新豐」任教。
新豐高中三年,我終於可以把薪水交母親保管,而三年的開展,同時也是生命形態的轉捩點。首先,被學校派去參加「教師組康輔營」訓練。慢慢接受教書除了「傳道、授業」外,還要「給人歡喜,給人希望」,點燃自身活力,激發學習的興趣。
「康輔營」活動歸來,不免技癢,在母親面前表演「單口相聲」:「吔!打竹板,響叮噹。好漢做事好漢當,叮叮做事叮叮噹。」母親聽著聽著,嘴角漸漸往上彎。「人類因夢想而偉大,因亂想而腫大。」母親噗哧笑出聲。「唏哩哩哩,花啦啦啦,高山流水到人家,化悲憤為力量可以成為偉人,化悲憤為食量可以成胖子。咦?胖子不是吃多,而是吃錯啦!」母親突然不可遏抑放聲大笑,像一朵花前後俯仰亂顫。
眼見母親第一次開懷大笑,雖非「老萊子」,也能「娛親」,也算「逗母親笑」的「現代孝子」。然而笑聲後,母親提出她的隱憂。久居鄉下,較難找對象,最好的策略是再念研究所。母親「明鑑」,再加上教書以來,「書到用時方恨少」,因此我決定再接再厲,挑戰碩班;三年後層樓更上,北上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