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夜過八點，醫院附近的餐館多已歇業。爐火關熄、檯面清空，抹布擦拭過的油水流進下水道，一天又接近尾聲。商圈漸地沉寂，月猶照或被雲遮擋，傷痛隱然繼續著。門診比預期時間晚許多，餓過了頭進不進晚餐已無所謂，而食物讓人振奮，H仍急忙找尋用餐處，為這失算的夜晚挽回幾分趣味──便當、泡菜鍋、烤肉飯、蚵仔麵線……小吃店招牌相連，目光於少數還在營業的店前流轉……

今天想吃什麼？

常來醫院也成附近餐廳的常客，門診過後或等看檢驗報告的空檔，便找家店進餐、消磨時間，暫時忘卻注射針筒、白袍叮囑，將各種檢驗指數拋諸腦後。醫藥器材與小吃攤錯落，水果鮮花及各種術後滋補食品……醫院附近呈現低調的繁榮。馬路寬闊來車不多，行人渡河般自這頭穿越那頭，流動街景常見扶坐輪椅或提尿袋的人。

鄰近餐廳幾乎都嘗過了──學生偏好的平價自助餐、拉麵或火鍋……簡餐俐落、套餐具有層次感、熱湯暖胃、炸物讓人覺得幸福。

記得那回無意間進到一家特色餐廳。陽光斜入西向的窗，將H的臉映照得半黑半亮。我坐一旁如棲岸上，看光陰之河無聲移動。鄰座或許是醫學院學生、年長者可能是老師，醫病角色到處都是。杯盤平放桌上，刀叉隨侍兩邊，啜一口開水潤潤喉，沉默或打開話匣子。挑高的牆上掛著黑白電影海報，說不準是哪位知名影星，憂鬱神情透過鏡頭流傳後世。

切片麵包抹上層層陽光，燙熱濃湯舀進肚子，向來喜歡這種循序漸進的用餐方式，如序曲帶出主旋律，共組一場慰勞身心的饗宴。主餐上來不久，陽光便告撤退，燙金的騎樓回復成尋常走廊。唇齒親暱咀嚼，即便不合胃口仍然細細品嘗，珍惜猶能感受食物的幸福感──馬鈴薯綿軟，萵苣清脆……熟悉的用餐步驟鋪陳為電影場景，柔光自頂上瀉下，壁上海報融合周遭氛圍。

身邊熟悉的人經常被忽略，如室內習慣坐臥的躺椅。夫婿如父兄並與我相繫連共有子孫，應是世上最親近的人。童年時習慣跟在哥後頭，父親則是讓人敬畏的存在，走著走著，光陰調轉周遭明暗，H成為一直陪在我身邊的人。

麵條捲成一團放進嘴裡，記得小時候哥總嚇唬我這樣會將腸胃纏結一起，讓我每次吃麵都覺不安，卻不曾改掉這習慣。哥可能早忘了這說法，父親在天上也不管事，H不知這典故，更不知我餐餐都在冒險。

附餐甜點不吃可惜，茶咖啡或果汁，每回猶豫後仍作出同樣選擇。時間流動緩慢，距離報告出來的時間還有一小時！順手撕去臂上黏貼的紗布，扎針處已然閉合，室內漂浮環繞其他桌言談。

擾攘人潮如群飛燕子，各自銜咬生活必需的土泥，惶惶奔波忙碌著。那回身體不適無法走遠，便在最近醫院那家快餐店用餐。不好跟H說我不想吃，隨便點餐，食物上桌仍無胃口。H拿衛生紙替我將筷子擦乾淨，便趕忙吃了起來。我跟著動起筷子，扒幾顆飯粒入口，感覺難以下嚥。挾起鐵盤上的排骨，咬一口覺得柴硬油膩，真的不想繼續。衰弱的食欲讓人覺得遺憾，又不想壞了H的興致，只好強令自己打起精神。類似的情景經常發生，味蕾疲弱難以取悅，難得張開的食欲輕易又關闔起來。

病與陪病攜手，相互調整心情腳步。之前覺得遷就現實是委屈，後來覺得這才是成熟。雨天更顯晴天可貴，苦難果真可為人帶來智慧。傷痛的羽翼翔飛出另種姿態，若無疾病，人生將少去好些風景。身心愈來愈敏感，容易沉重卻也感受著另種輕盈。只要病痛和緩些，無需特別好事便覺歡喜，久違的舒暢讓人彷彿置身天堂。

認為美好便有美好的可能，注定必須前行，用點氣力登上階梯，或將見著較開闊的景觀。

H經常跟著我挨餓，我理當陪他快樂進食。

走進另一家小店，酥炸排骨氣息喚醒一些飢餓感，苦瓜融合排骨，幾顆芝麻散撒飯香，即便過了用餐時間，仍可欣悅享受食物。高麗菜細嚼便有甜味，涼拌的昆布散發淡淡海藻氣息，飯後喝杯冬瓜茶，生活依然甜美。

餐後順道買了藥片切割器，新利刀片打理劑量將更省力。

入夜街道呈現喧囂後的寂靜，街燈打亮一處處黑暗，路樹與夜空相連。H替我揹提袋領我行過馬路，跟隨一波波人潮穿越疾病十字路。

腳步前行，想著下次看診要去哪一家餐廳，心情便又雀躍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