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魚缸住著兩隻蘭壽金魚,彼此色澤殊異,一隻白身紅鰭,背上一塊紅鱗;一隻黃身黃鰭,肚腹一圈白鱗。因為並未取名的緣故,每當我和旁人一起觀看金魚時,總是稱牠們「紅色那隻」或「黃色那隻」,或是一邊說「你看牠」一邊伸手去指,指尖跟著游動的金魚周折來去。後來讀到清代蔣在雝《朱魚譜》中的金魚花色分類,我才知道兩隻金魚的外表早已給登記過了,一曰霞蓋雪,一曰金袍玉帶,大約在舊人的眼睛裡皆是珍奇款式。
霞蓋雪的泳姿富於變化,時而側臥,時而顛倒,時而整個身體打滾著,轉過一圈又一圈,一副徜徉於水中的活潑相,令人疑惑牠可也會暈眩。金袍玉帶是從不這樣攲斜翻騰的。我打電話去水族店詢問何故,店方表示,那魚天生體弱多病,調節浮沉與平衡的魚鰾也有點缺陷。話筒那頭低低笑道:「那時你來挑蘭壽,我看你很喜歡牠就沒多講,現在你若不要就帶回來,我換一隻給你。」可是事到如今,我已經不願意換了,為了水族店的誠信問題,也為了對於日夜見面的金魚的捨不得。一隻金魚畢竟有一隻金魚的臉。
儘管飲食起居都在相同的環境裡,兩隻金魚的適應情形卻不太一樣。金袍玉帶一向安穩無虞,霞蓋雪卻不時有些症狀,因為牠對於水質變化極為敏感,魚鰭魚鱗每每浮現發炎的血絲。金魚自古即是為了視覺審美而誕生的魚類,是一切目光的焦點,然而更為重要的其實是那些眼睛看不見的水中物事:溶氧量,鹽度,硬度,酸鹼值,氨氮毒素,菌相——這些因素不斷影響著金魚的健康與漂亮。病情最嚴重的一次,霞蓋雪的頭瘤上爛出了微微的紅瘡,是細菌感染引致的潰瘍。隔著魚缸的玻璃,我的心亂成一桌四散的撞球,各有各的數字,各有各的顏色,東南西北,急急跑得不得了。
魚醫生是有的,可是到底不夠普及,每個飼主終究都要學著醫治,在查遍手邊所有的資料以後。為金魚施行藥浴,我根據魚缸水量加入藥劑,一滴一滴一滴。螢光綠的藥劑在魚缸裡慢慢擴散開來,雲霧繚繞,彷彿電影裡的妖氣魔氛,很有不祥的意思了。霞蓋雪在螢光綠的水裡游來游去,沒有一點病容。我不禁對牠問道:「哈囉,你知道你正在生病嗎?」
等到金魚感覺到自己的不適,也就不再游泳了,孤僻躲在魚缸角落的小榕底下。小榕的葉子已經長得比金魚更大,瑟縮的金魚看起來很小很小。
日前讀到某本十數年前的散文選集,其中有一篇舒婷的〈魚鳥鼠詼諧曲〉,作者談及自己飼養紅帽、珠鱗、龍睛、水泡眼等多種金魚的經驗,也提到了藥浴事宜:「僅魚藥就集一小籃,有各類抗生素、高錳酸鉀、甲基藍、小蘇打和鹽。春秋季節,隔離住院的病魚分放好幾個小盆,常規藥液泡洗二十分鐘左右,有時怕把魚醃壞了,只差捏個秒表守在邊上……」我讀著這段關於治療金魚的敘述,真是非常希望和作者當面聊一聊。不拘是養魚養鳥養花養人,也許任何養育都是帶有實驗性質的,這裡一操作,那裡一操作,時時更改與檢討,只為了印證習得的方法是否真能導向預期的結局。養魚養魚,最終養出的總是嘗試並且等待的耐性。
那一次生病,霞蓋雪比我想像的更為強韌,紅瘡兩周後就癒合了。
水族藥劑易於光解,魚缸換過新水,再給午後的太陽照一照,最後一層殘留的淡綠也消失了,彷彿藥浴只是一件遙遠的回憶。我在記錄金魚病歷的桌曆寫上一個「痊」字,發現這日正好是春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