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慧開法師(佛光山副住持、南華大學講座教授)
二、周大觀的抗癌詩作
生死的探索與自覺,這種深層的主體性經驗,實際上是遠超過日常語言文字所能確切描述的範圍,因此它的最佳表達方式是透過詩作文字的象徵性語言。在《大觀──一位癌症小孩的心聲》一書中,編者收錄了周大觀在抗癌期間所寫的四十一首詩作,字裡行間在在流露出生命的真情,不論是治療與病痛、歡樂與悲傷、希望與失望、焦慮與平靜、害怕與堅定……等等。以下選錄其中的十二首,以解析其表達生死經驗的語言象徵性,以及其內在所隱含的生死義理與智慧。
一九九六年五月十五日,大觀首度住院,開刀取出右腿鼠蹊部硬塊。手術後,大觀在醫院住了七天,雖然七天並不算長,但是對大觀來說卻有如坐牢一般。感情細膩的大觀,在住院期間更深刻地體會到父母對他的愛與關懷,看到媽媽為了照顧他,接連幾夜沒睡好而斜倚在病房裡的沙發上打盹,感動之餘,寫下了住院的「心聲」。
心聲
醫院是監獄,
爸媽是犯人,
我是手銬,
害怕是我們的聲音。
手銬在哪裡,
犯人就在哪裡;
我在哪裡,
爸媽就在哪裡;
多麼希望──
醫院不是監獄,
更不是我們永遠的家。
醫院當然不是監獄,但是在大觀內心的感覺中,醫院彷彿成了監獄,連爸媽都成了犯人,被他銬在那裡無法脫身。然而他內心的希望,是要脫離監獄的囚禁與束縛,回到溫暖的家。
一九九六年十月二十九日是大觀九歲的生日,爸爸、媽媽和弟弟一家人為他慶生,大觀默默地祈禱,然後寫下九歲生日的心願。
九歲的生日
以前,
我未曾與任何人有所爭,
因為沒有什麼值得爭,
現在,
我要與癌症惡魔爭——
爭取身體的健康,
爭取生存的權利,
因為我才只有九歲,
因為我還有很多個九歲。
這一首「生日感言」詩,不同於一般。九歲的慶生,本來應該是與世無爭、充滿童趣又熱鬧歡笑的場景;然而,大觀在面對癌症惡魔的挑戰與攻擊之下,卻有一種「不得不爭」而「奮起一戰」的感慨。
手術之後,還有化療與電療,大觀在經過幾次鈷六十的照射之後,導致右腿鼠蹊部傷口的皮肉焦黑,右腿也逐漸萎縮。雖然遭受到病魔一再地折騰,但是大觀始終勇敢、樂觀地面對。以下這一首〈治療〉,一方面訴說化療與放療的痛苦以及對身體的折磨,一方面也感謝爸媽對他的鼓勵、安慰與陪伴。
治療
化學治療是大刺客,
刺向我身體的每個角落,
爸爸是鼓勵先生,
陪我迎向作戰。
放射治療是小魔鬼,
攻擊我身體的每個要害,
媽媽是安慰小姐,
伴我度過難關。
在做了三十次鈷六十的照射之後,大觀的右腿已經萎縮變形,可是癌細胞仍然頑強地往右腿骨內竄延。在化療、電療都無法抑制癌細胞的情況下,主治醫師對病情做了全盤評估之後,不得已提出了「截肢是唯一的路」這樣的建議。媽媽完全沒有心理準備,聽了無法接受,爸爸則安慰媽媽要堅強一點,這或許是大觀的一個契機。
反而是大觀以超乎常人的鎮定口吻,坦然地和爸爸討論自己的病情,最後以堅定的語氣說道:「爸爸,我願意截肢。」沒有一絲猶豫或畏懼,決心抗癌到底,毫不退縮,令人嘆服。當夜,大觀寫下了這一首〈截肢〉。
截肢
癌症惡魔是人類的敵人,
霸佔了我的右腳,
化學治療攻不進,
放射治療打不下,
醫師要一刀兩斷,
敵人向上串聯,
敵人就要轉移陣地,
幾何級數的分裂,
天文數字的陣痛,
爸媽也只好一刀兩斷,
爸媽把我交給醫師,
醫師把我交給科技,
我把生命交給上帝。
這首〈截肢〉是大觀的生命交響曲,有如古代歌詠大戰的史詩,彷彿戰場上槍林彈雨,烽火連天;也有如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氣勢磅礡,鏗鏘有力。其中的字句:「幾何級數的分裂,天文數字的陣痛」有如交響樂中的音符旋律,悲愴壯烈,雖然帶有些許感傷與無奈,但是並未絕望。
一九九七年農曆春節前的一個周日午後,還住在醫院的大觀要求爸媽帶他到兒童樂園欣賞太空劇場,散場之後又跟爸媽說想要回家一下,弟弟也央求爸爸向醫師請假帶哥哥回家。於是,爸爸向醫院請了假,大觀好不容易回到了溫暖的家。(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