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含氤

那是在臨潼兵馬俑博物館外的進城公車上。是起站，車還未開，司機在走道上與大夥閒聊。說到停車場旁有好幾攤的石榴賣得很便宜。我左後方一個女孩聽著，動了心取了錢包下車，下車前再三跟司機確認攤販的方位。沒多久，就看見她提了一袋沉沉的石榴上車。

她的男友看了，微瞋：「怎麼買這麼多？」女孩說：「很便宜呀！一個一塊錢。」

我轉頭，眼裡有笑地看了他倆一眼。那男孩迎著我的目光，客氣的跟我點了頭。

我想了幾秒，開口說：「可以賣一個給我嗎？」

女孩說好，大方地從塑膠袋裡拿一個給我。那石榴比我的拳頭略大，外皮是淡淡的黃。我遞了錢給她，接過石榴放進背包。

不久，車開了。我看著窗外風景，沿路想，他們沒有義務賣我啊！我怎能白白領受別人的好處？

後來我們在同一站下車，都是要轉乘地鐵。下車時，我在後面叫了那女孩，四周轟隆隆的車聲，她沒聽見，我只好大步向前，拉了一下她的衣袖，請她等一等，然後拿出我僅剩的一個，放在隨身袋子裡的營養棒，說：「送給妳，這是我從台灣帶來的。謝謝妳願意讓出一個石榴給我。」

正當我拉著她的衣袖時，忽而想起，同日早上也有個人這樣拉著我的衣袖。

那時天色尚早，街上都是匆促趕著上班的人群。我出了地鐵站，一時分不清四方。只知道這附近有個公車站，那裡有往臨潼的車，但左看右看總也不見站牌。我在人行道上，正不知如何是好，有個穿著工人服五十多歲的男士對著我走來。他皮膚黝黑，穿著與神情都有著濃重的鄉土味。我攔下他請教：「這裡公交站在哪？我要搭306路。」

他重複「306」，然後手指向某方位，說：「那邊。」我踮起腳引領而望，還是沒看見站牌。他突然伸手拉著我的衣袖，讓我往他身邊站，我對他的舉動錯愕了一下，也機警了起來。他彷彿察覺到我的不安，好聲地說：「妳得站到我這裡才看得見。」聽他這樣解釋，才知自己是小人之心。他說：「妳看，那裡很多人排隊的地方就是公交站。」

我再次往他指的方向，果然輕易地就看到黑鴉鴉正在等車的人潮。

我向他道謝，他不以為意，揮揮手就急步離去了，大概也是趕著上班。那時我看著他的背影，心裡為方才對他的不信任生起一陣歉疚。

也因此，當我拉著那女孩的衣袖，腦裡閃過的是早上的畫面。

女孩聽說我是台灣人，跟她男朋友對看一眼，滿臉笑的跟我說：「我們從泉州來。這幾天有假，來西安玩的。」

泉州啊！那麼我們說的是一樣的方言。我們邊走邊聊，聊的多是來西安幾天，去了哪裡的平淡之言，一直到地鐵月台才說再見。

我很享受在旅行時與陌生人的交談。交會之前沒有期待，告別之時沒有悲傷，貪瞋痴皆虛妄，反而有一種客觀的疏淡。

那男士的指路，那女孩的石榴，也讓我領悟到，莫測的世途，猶有人間的恆溫。此事無關國籍種族，無關文化性別。

對了，我還是要說那石榴的滋味。清靈靈的甜，帶著細微的酸，有著不膩人的明利爽快，那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石榴。後來才知道，臨潼出產的石榴是遠近馳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