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者/徐麗娟
世相複雜,彷彿盲人摸象,不聰敏的妳有時不知重點。但因為最近的心境,妳回頭去看來時路,過去的事在眼前突然延展大開,變得更深更遠更立體,許多細節都向妳綻放。
妳想起前幾日的事。自家院子的轉角處久未整理,前幾日秋颱過後,妳去打掃落葉,蹲下來時才發現,一大片紅白茶花叢下,在妳未察覺的時刻,那底下竟已紛紛長滿青綠蘚苔,曲徑石塊根部,覆蔓著絨密似錦的青苔。靜綠濃深,佇足片刻,妳都覺那蒼綠幾乎要染上腳踝,鼻下幽溼的潮氣,是雨過天晴的青澀味道,在幽彌顯。感覺如此陌生,妳覺得自己彷彿是冒失的闖入者。
當妳刻意在盆栽土上鋪苔蘚增色之時,庭院中的點綠潮意已暗暗生苔。明明是自家院子一角,但卻祕密展衍出連妳都覺得陌生的景致,一直以來,總是無事忙的妳事事草草,都說看腳下,妳以前看的都是誰的腳下?
微微蒼色,點綠生苔,像母親的無言寵愛,像妳渺小的日常。當妳只顧仰望大樹之時,腳下的些餘之地已在無聲中蒼色滿布,低頭再低頭,環顧身邊,照看腳下,妳或有遺漏理解之處。僅僅是這樣的事,妳兜了一大圈才知道。
公園的人漸漸多了,或有伴或獨自,眾人皆有怡然之意。
「今天晚餐有雞湯喝喔。」母親突然開口。
「是妳最喜歡的狗尾雞,爸爸特別去市場買的狗尾草。」母親獻寶似的說。
「那我要喝很多。」妳用浮誇的口氣回答。
不必到處兜轉,父母親就是妳最近的遠方。
風來細細,但行雲迅疾,腳下碎金閃爍,光影穿梭,讓靈魂漸次透明。微微的痛,妳扶著母親緩步前進,兩人皆不抱怨。有人相伴,所有的默契都藏著不言的微妙。妳扶著母親走向休息處,母親把全身力量都放在妳膀上,然不忘注意妳的鞋帶是否有繫好。總是堅強的母親人生第一次感覺到關節疼痛是幾十年前的哪一天?
妳把手杖架好在樹旁,再幫母親擦掉額頭上斗大的汗珠:「腳很痛吧?」
母親點點頭:「還可以啦,習慣就好。」但妳清楚知道她正痛著。
回想起來,自已小時多病,青春叛逆,一向不是乖孩子,妳一直以為,妳與母親講不同的語言,走不同景致的路,但其實母親永遠在一旁默默看著妳。漫漫人生,物過人老,妳們母女站在歲月的河,是拾石前進的旅伴,妳在母親的身後,遠遠的看著她的姿勢,學習如何在湍流中抬腳前進。
「最近比較常回來喔,怎都沒去當義工?」母親問。
「嗯,工作比較忙,而且我想多吃妳煮的飯。」妳答。
「看妳當義工好像滿有趣的,下次也帶我去。」
「好啊,那裡的人都很好。妳會喜歡的。」
妳牽著母親的手,彼此血液的溫度,心肺的運轉彷彿也微微連結。生命如一條涓流,不是非常豐沛,但始終不渝。以前總覺自己還很年輕,但此刻,彷彿航行即將短暫靠岸,在傍晚時分,眼見霧氣中透出點點亮亮,漸漸辨識出海岸線,妳也依稀看出自身的邊界。
坐下後,母親幫著妳一起將緊繃的護膝拆下,風吹習習,母女倆各自享受這短暫的輕鬆。樹葉枯黃,而雲很高,一群燕子各自翱翔,在天空交織出美麗圖案,流動與腐朽等幅前進。冬日將來的清冷縈繞四周,淡淡的蕭瑟,是凋零的前奏,但陽光很好,天色淡藍晶瑩,空氣既溫柔又殘酷。陪伴像針線,把母親的病痛縫合成一個清楚的軌跡,那些妳曾遺漏的枝節一一補齊,在妳眼前浮現全貌,讓妳心安。
妳幫母親拉好衣領,並肩無言,在公園的長凳上,坐在相距三十年的光陰兩端,妳與母親帶著同樣的疼痛,跨越時間的年齡,第一次,望向同一個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