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珠玉
我相信,真愛無畏。
前些天,我被找到了。我曾在學校教過幾年書,後來因為出國就辭去了教職,離遠校門後,師生要再相會自是不容易。不過,現今的科技讓很多事情的發展另闢蹊徑。
近日,一位舊日學生尋至我才搬離的家屋,其處現由一位親戚借住。依據晚輩的描述,對講機響起後,雙方一開始的對話是這樣的:
「請問某某老師是不是住這裡?」
「不好意思,你找錯地方了。」世風日下嘛,如何能隨便一問就坦誠相告。
接下來,大廈的對講機聲來來回回多次,詢問、否決、再詢問,晚輩內心的警衛系統設定在on,要守護長輩的隱私;身上擔負著同學們請託重任必須找到師長的學生,好不容易來到關鍵的關卡,自是不能輕言放棄。經過一番諜對諜,最後,我還是被找到了!
回想當年,以新手之姿來到這個學校,接下了導師班。有一個學生連著數周不交作業,被我叫進辦公室。大個頭,一搖一擺的身軀,臉上掛著似笑不笑的表情,和我腦子裡想像的模樣──低著頭,畏畏縮縮地拖著腳步,能多慢就多慢──落差還真不小。
來到眼前面對著面,大個頭又換了一個新的表情,嘟起的嘴斜斜往上。我的氣勢很盛,斥責聲也響,沒有碎碎念,很快就跳至最後通牒:「給你三天時間全部補齊。好,回去!」
他不情不願地轉身,走出辦公室時回頭的那個眼神,與其說是不禮貌,更像是滿腹狐疑。當然,日後知曉了,那學生當時疑惑著:怎麼換成老師用了他一貫對人發號施令的語氣?
教師辦公室相當大,鄰座的、從另一端角落靠過來關切的幾位同事,都帶著訝異的神情,有的用手稍掩住嘴巴,輕聲給予善意的警語,有的瞪大了眼睛,搖著頭跟我說明情況。
原來,那位學生非泛泛之輩,是「少年隊」(當時警局專門處理少年犯罪的專責單位)的常客,長時間稱霸學校附近的街頭;而在學校裡,他和任課老師之間的應對方式,也是有固定模式的。
然而那時我心中毫無畏懼,只是「嗯、嗯」地禮貌點頭回應同仁的善意提醒。回想起來,當時的自己好似換了裝,穿著胸前有著「無畏」字樣的套裝(就是那內褲外穿、胸前有個「S」的超人裝,只是換去胸前的字、size變小的女生版)。
三天後,補齊的作業送到辦公室時,那學生依然桀驁不馴的臉上,透露出像是小孩問起新玩具的期待與好奇:「怎麼樣,是說以後作業都要交啊?」似乎還摻雜了一點喜悅,看來,他感受到鞭策背後的關愛了。
我繃著臉硬氣回應:「當然!」心裡卻是竊喜又感動,竟禁不住做了一個可能不太適當的動作,伸手摸了幾下他的頭。
和幾位舊日學生共度的那個下午,師生之間每次開口都是用「那個時候啊」開頭,每一件回憶都被抹上了詼諧、揶揄的顏色,笑聲不絕;而上述那位非泛泛之輩的學生,目前在一家公司擔任主管,說起酷帥的兒子言語中滿是驕傲。
在不算長的教學生涯中,我用心且真心地愛著學生們,雖然有時候態度看似粗暴;而多年後已長大成熟的他們,看起來也是愛著我的。
好想和現今的父母說,不要動不動就興師問罪、蒐證投訴嘛,何不放手讓教室裡的老師放膽「策馬入林」,在鞭策之際無畏地釋出真愛。即便世代不同,物事已改,但真愛總是無畏,始終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