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顧蕙倩
終其一生,我們到底在追尋什麼?那天,Q問了我這個問題。
我開始回憶起自己。這真的難倒我了,難倒我的不是記憶本身,而是我問自己,「追尋」什麼才是所謂的「追尋」?《神隱少女》裡少女千尋尋找一個名字,那名字曾屬於自己,這算不算追尋?
「其實很多人終其一生換了許多名字,搞得戶政事務所的人員抓狂的行徑,這樣也算是另一種追尋嗎?」Q神祕地對我笑了笑。
「除非名字對他來說,只是個身分證字號旁邊的符號。」突然想起什麼,我對Q傻傻地笑了笑,「不然,對千尋來說,追尋自己真正的名字這件事,就是生命中一種難能可貴的追尋。」
一個名字究竟有多重要?對這世間上擁有語言的民族而言,能夠叫得出名字的萬事萬物,都能夠成為傳情達意的工具;換句話說,如果當你遺忘了自己的名字,或者,你的名字無法從世人的口中喚起,像風中的一片葉,一陣風,無人能憶起,當然也無人能因喚了你的名字而引得你回眸一笑了!
我想起第一次為了能看到「金馬獎國際影展」,足足排了九個小時的票。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長長的隊伍,沿著大街的騎樓,大家有說有笑,時而坐,時而倚牆而立。早已忘了是為了什麼片子通宵達旦地排隊,卻隱隱然記得當時的自己常常雀躍於一部好電影的震撼,或是完成一首詩的過程。為了斟酌一首詩的句子,可以不在乎原本預定好的約會,只為了那一刻與美好的詩句相遇。「哈哈,那時的你是想要成為一個偉大的詩人嗎?」Q略帶戲謔的推了我一下。
「是嗎?」我心裡不禁問起三十年前的自己。當時的我根本沒看過幾個詩人,沒讀過幾首好詩,詩人的形象像是北國雪地遙遠前行的身影。排了九小時的隊伍後,終於買到觀賞心儀作品的入場券,為了什麼竟擁有這樣充沛的熱情?「那蒼白雪國地平線彼端的詩人身影,難道妳真看清楚他的模樣?」我又問了問當時的自己。
回首人生,我告訴Q,不妨列舉一樁樁完成的事,會發現與其說是達到所謂的「目標」,還不如說是完成就一次次的「任務」。就好像我最喜歡設計的「密室逃脫事件」,開啟密室大門的那一刻,我還不知道終點寫的是什麼,走過第一關,拿到了第一關的任務盒,破解,然後接受第二關的挑戰,閃過諸多懷疑自己、放棄前行的念頭,協同隊友的建議與合作,破關再破關,直到解開最後一道密碼,打開禮物盒,任務完成。
「終其一生,到底在追尋什麼?是這個吧,是這個一直在路上前進著的自己吧!」我看見Q的眼睛裡,正映寫著自己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當我們為了想要看見下一個關口不一樣的自己,所以一次又一次勉力推進著。日本動畫《千年女優》裡的千代子為了希望「那個人會看到我演的電影」,接演著一齣齣的戲。「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你」,戲裡戲外千代子總是不停地奔跑著,脖子上垂掛的鑰匙如影隨形的相伴著,只為了將它親手還給一個面容模糊的陌生人,如蓮花般純真的千代子從少女一路追尋到白髮,直到闔眼的一刻,方才明白自己「追尋」著的,是那個「不停追尋的自己」。
只因陌生人說了一句「它能開啟最重要的東西」,千代子就覺得彌足珍貴了。有趣的是,這鑰匙早由打鐵匠賦與它與生俱來的功能,但是到底能開啟什麼「最重要的東西」,握在不同人手裡,在還未開啟前,仍擁有著無限可能。然而,當鑰匙終於找到它唯一的標的物時,一切追尋的謎底終究只剩下一個答案。那不停奔跑的千代子,從青絲一路追到白髮,追尋的難道僅止於彼此的約定嗎?真的遇到了彼此,其實記都記不得的身影,真的還能指認得出彼此嗎?
Q,你問我終其一生,我們到底在追尋什麼?不也是和千代子一樣嗎?我們怎麼確定追到的就是我們曾經設下的標的物?遠方都不曾到達過,我們怎知哪一條是真正的地平線?
一直不停地在千代子記憶裡出現的女巫,誘引著千代子吃下「千年長壽菜」,口裡不停的詛咒著千代子「又恨又愛,永不能脫離這樣的輪迴!」定睛一看,這女巫的臉龐擁有著和千代子一樣的眼角痣,那個追尋著要和陌生人「一起到北國去看雪」的女孩,恨自己也愛著這樣的自己,「我喜歡的是,不斷在追尋他的自己」,直到闔眼那一刻,千代子終於看見了一次次破關後的禮物。
Q還是不放棄的追問著我,我告訴Q,我是一直在追尋,是一個從失敗中破啼為笑的自己,或是一個在陌生國度裡迷路遇到陌生的自己。那期待在生命裡擁有嶄新體悟的追尋,一直是北國雪地裡那位遙不可及的詩人。「不要回頭讓我看到你清楚的模樣!」我告訴Q,我一直是這麼和那個詩人對話著。
Q說,訂立計畫,指向目標,不就是勵志人士的勵志宣言嗎?像是三個月瘦個十公斤、一生一定要環遊世界,或是三十歲之前存第一桶金之類的,但這些都是「最重要的事」嗎?既然女巫給的是「千年長壽菜」,那千代子只會窮其一生走在追尋的路上,一如電影裡立花在重逢千代子之前的斷言:「這個女人,是永不可能老去衰敗的!」我們覺得有趣的人生不也是如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