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光斗
蛋炒飯，原本是庶民化的一道家常，近年來，已可進駐殿堂，成為許多知名飯館的招牌。
我與蛋炒飯結緣甚早。
小學三年級，母親已到紡織廠上班。某日下課，飢腸轆轆，家裡冷鍋冷灶，啥都沒有，我翻遍廚房，在碗櫥裡（當時還沒有冰箱）發現前晚的剩飯，還有兩顆生雞蛋，居然就煞有其事地打開電爐，風風火火的炒出生平的第一碗蛋炒飯。
母親事後得知，應該是有幾分嘉許之意，沒有對我做出任何懲罰，否則日後的我，不會對做菜一事，留有如此高昂的興致。
小學五年級，改上一天的課，我羨慕起班上帶便當的同學，就哀求每天中午回家燒飯的父親，為我送便當到學校，而不肯回家吃飯；父親自然是答應了。
隔天中午午休，班上的同學都快吃光了便當，我的便當卻始終未到；好不容易，父親一頭大汗的把便當送來，我打開一看，是一盒熱騰騰的蛋炒飯，父親還添了醬油在裡面，肯定美味；但是，愛面子的我，發現沒有任何一點配菜，這可丟人，好歹也該炒點榨菜芹菜或是青椒豆乾呀！我頓時不樂了，父親跟我解釋，到了家裡，臨時煮飯，沒有時間做菜，蛋炒飯是最快速的了。我雖然懂得父親午休時間的短促，但還是對著那盒油晃晃金燦燦、粒粒分明的蛋炒飯生悶氣。
就讀初中後，父親駕車肇事，被關進軍人監獄，所有的眷糧補助一夕之間都被取消，母親一人需要擔負起五個孩子的養育重擔。有一晚，母親無力地宣布，次日的便當，已經無法準備任何菜餚；就讀高二的大姊以高八度的嗓音激勵全家六口的士氣道，沒關係啊！家裡還有存米，我們來炒沒有蛋的蛋炒飯帶飯。次日，果然，連花生油都沒有，就是乾乾的炒飯，放點鹽了事。
那天中午，我沒有在教室裡吃便當，一個人躲在大禮堂的角落裡，想念父親，擔憂家裡面臨的嚴苛現況，噙著強忍住的淚水，硬是把一盒難以下嚥的炒飯吃進了肚子。當晚回家，當然還是同樣的無油無蛋的蛋炒飯，大姊誇張的說，她當天的便當，第一個被同學搶食而光，包括母親在內，我們都心知肚明，大姊扯的善意謊言，著實有點誇張；但是，想到《國語日報》曾經連載的「我們六個」連環漫畫，不也是跟我家一樣，只要家人團結一條心，再大的困難也能無災的跨越？瞬間，我覺得碗裡的無蛋炒飯，比較中午的便當，要可口上千倍萬倍。
等到北上念書，偶爾呼朋喚友，在租賃的宿舍裡燒菜待客，蛋炒飯是絕對拿不出手的，那多寒磣啊！就算是泡菜炒麵，都要比蛋炒飯有斤兩。如今，我反倒替那些同學友人遺憾，沒吃到我的蛋炒飯，算他們沒有口福哇！
後來，當兵回來，賴在大姊姊夫家，有吃有住，不花一毛錢，何樂不為。有天回家，過了吃飯時間，大姊要幫我炒蛋炒飯，我福至心靈，搶著要自己來。打開冰箱，發現只剩半根蔥，這哪夠啊？乾脆剝了兩顆蒜瓣，剁碎，加在炒飯裡，補添一些蔥花不足的韻味。沒想到起鍋後不得了，香到把小外甥都勾引了來，從此以後，他公然宣布，還是舅舅的蛋炒飯最好吃。
出國在外，想念家裡的菜香，是最大的煎熬。一開始，顧念身上的盤纏不夠，每要花上一塊錢，都在心中千折百轉，想盡辦法的要省下任何一分錢。某次在老留學生口中得知，日本賣肉的專賣店裡，有裝好塑膠瓶子的豬油，日本人基本上不碰，所以既便宜，又合算。我聽了非常雀躍，立馬去買了兩瓶，放在自垃圾站撿回來的小冰箱裡。每當發現肚裡的油水不夠了，就慷慨的買回來一盒雞蛋，一包蔥和一顆蒜頭（日本的蒜頭真是賊貴啊）。
先將豬油在熱鍋裡溶解加熱，倒進打散的蛋汁，金黃色的，如夢幻般的色相，瞬間膨脹鼓大，所有的愁苦都被擠出了空氣；四個半榻榻米的空間，迷漫成一所幸福無邊的夢幻國度。繼之取出冰箱裡結成硬塊的剩飯，先不急；取出炒好壓碎的雞蛋後，將剩飯倒進尚存有薄油的鍋裡，添上三分之一碗的熱水，悶上兩分鐘，等到米飯變回原先各自獨立的顆粒後，倒入炒好的雞蛋，依序先放進切碎的蒜頭，淋上一點著色的醬油，再加上些許鹽與蔥花，拌炒三十秒，撒上些許白胡椒粉，便算大功告成。每每，吞食了一海碗的蛋炒飯後，我的鄉愁，也隨著肚滿腸肥的當下，如自動門一般的偃兵息鼓，不再相擾。
如今，為了遵從醫生的囑咐，不得過胖，我只好白天補給澱粉類的主食，晚餐則盡量不碰米麵。老實說，晚飯桌上，每每對蛋炒飯還是萬分想念。
日前，好友宴請著名的點心餐廳，幾乎每樣點心都極為美味可口；我自始便打定主意，當晚要放大假，任何含有澱粉的點心，一樣都不放過。等到最後，蛋炒飯上桌時，我那已然爆滿的肚子，當然是抵擋不住大腦發出的「衝鋒」命令；縱然其他的客人都已放下了碗筷，我卻是萬難罷休！起先是一小口，細嚼慢嚥，真有點撐足的不適感，但是，一旦補上一塊醃製的蘿蔔干入口後，原先已然奄奄一息的食欲外加嗅覺、味覺，頓時宣告復活；滿滿一碗的蛋炒飯，唏哩呼嚕的全都趕進了喉嚨、食道、胃……
隔日上午，剛起床的我，別說是站上磅秤了，就算是置放磅秤的角落，我連眼神都有所忌諱，絕不投看一眼。
蛋炒飯因人而異，有各種做法。有的人不愛蔥的嗆味，炒出沒有蔥花的蛋炒飯；有的將蛋汁直接勾在鍋裡的飯粒上，食來別有不同風味；有的會選擇在來米，取代蓬萊米；有的乾脆獨愛蛋包飯，配上豔紅的番茄醬……所謂個人滋味個人愛，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在我眼裡，蛋炒飯像是一個樸素清爽，臉上點有若有似無雀斑的妙齡村姑。單純是她獨有的特色，如果加上蝦仁，美其名是增添了她的質感與價值，其實就像在村姑臉上抹了痴紅的胭脂，不獨煞盡了風景，也讓人不忍卒睹。
我愛蛋炒飯的獨有香味、口感。那是嘗盡了人世滄桑後，只需獨自面對單個的一具碗或盤，將她視為寰宇裡僅有的紅顏，不要任何配菜，便能篤定又自在的陶醉其間，渾然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