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到了夏季,關於停電的新聞就從各處傳來。電車半途而廢。電影熄滅。電梯困住許多人,許多人等待燃眉的救援。停電的城市陷入意外的混亂,這種混亂的啟示也許會在事過境遷以後緩緩浮現,然而當下只是不可解,末日一般日月無光。平時渾然未覺,直到失靈方才確認它的奏效,這就是基礎設施。其實也很類似人們習以為常的某些東西。
停電終於也停到我住宿的城市。猛然停電的夜晚,公寓的居民持著手機與手電筒出門探問情況,檢查配電盤內的無熔絲開關,光源掃過來又掃過去,很有鮟鱇的意思了。諸位鮮有見面機會的鄰居倏忽露了臉,某某戶原來棲著一對兄妹,某某戶原來養了一隻鸚鵡,在墨黑中厲聲啼道:「小心千萬!小心千萬!」簡直是個聒噪的警衛先生。處在缺乏照明的場所,搭拉的耳朵也會豎得尖尖的,近乎天線,謹慎收聽來自四面八方的訊息。收音機傳來報導災情的語音,一字一句均是對於霓虹世界的留戀。
城市的夜景是瑰麗的,然而城市的停電也許更為瑰麗。試想站在制高點上目擊鬧區停電的瞬間:一盞一盞燈,一排一排窗,一棟一棟樓,一條一條街,全部循序漸進暗了去——那景象應當近於連環倒塌的骨牌。整座城市的光芒坍方了。流金的骨牌翻到背面化作死黑,彼此傾軋復傾軋,以波濤推展的節奏,終於東南西北滿目烏有。就可惜這樣的停電戲碼無法定期搬演,真要放眼觀賞,也未免太過幸災樂禍了,遂不宜當成正確的願望。
忍耐停電的時刻我和朋友講起了電話,聊到一件他稱為「克難的奢侈」的往事。那是小學某年颱風天,公寓電源連續停了數日,他跟家人遂把廚房的雙層烤箱搬移至玄關,又搜出屋裡所有延長線,一個接一個,一路接到走廊逃生指示燈上的公共插座,闔家蹲在鞋櫃旁烘烤新鮮的扇貝——促膝的圍爐之夜。敷著切成薄片的奶油,熟燙的貝肉徐徐冒出汁液。我想到逃生指示燈上,那小綠人擺出避難的奔跑姿勢,而人們趕赴的緊急出口竟是一頓扇貝晚餐,不禁微微笑了。即使停電,已經體驗過文明的人類是無法不文明的。
童年時代的停電似乎總是帶有遊樂的色彩。停電來襲的深夜,日常熟悉的居家環境也顯得陰森了。我坐在幽暗中感覺瞳孔漸漸擴張,屋裡的一切設置格外清楚,不必摸索也知道搪瓷花瓶在左,玻璃魚缸在右,因為忐忑的緣故,隨時都得防著誤觸什麼機關鈕鍵,以致開啟一條通往魔魅的密道。
彼時停電人們還點蠟燭。棉芯略略剪短,火柴一劃,蠟燭燃起海草的薰香氣息,彷彿黑夜本身散發的味道。就著茶几燭台裡的青藍焰火,我會瀏覽一本我素所喜愛的日本童話《紅蠟燭與人魚》。在那故事裡,海邊村鎮一對老夫婦收養了人魚誕下的女兒,利用她繪製的祈福蠟燭賺了許多錢,又將她脫售給來自南方的商賈,為了賺進更多錢。人魚垂淚囚禁在關過虎、獅、豹的獸籠裡,被運走了。從此老夫婦販賣的蠟燭成為招引船難的邪晦之物,再也無人購買。
而茶几上的蠟燭漸漸融化了。燒殘的蠟油堆積出礁岩的嶙峋模樣,尚未凝固的部分則是濃稠的潮水。在月黑風高的夜裡,承載人魚與其他古玩珍寶的貨船,應當也是航行於這樣的海上。
長大以後,停電的夜晚不再那麼富於閒情了。
城市的停電總是輪了又輪,到處都有可能忽焉變成無光地帶。所謂「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大概就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