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振裕

阿爸年紀大了。八十六歲的他其實鮮少患疾，除了多年前膝蓋置換人工關節住院之外，就是這回右腳踝腫脹難耐，擔心是蜂窩性組織炎而聽從醫生叮囑住院。只是這一住就將近一個星期，除了不見好轉之外，當醫生判定可出院時，卻連左腳也一併痛腫了起來。

出院當天，我突然想到，阿爸以前有過痛風的病史，鄉內有個資深的醫生開了一家診所，應該比醫院的年輕醫師更有經驗。事不宜遲，一回到家就又往診所去了。只是，診所不像醫院那麼方便隨處可借輪椅，無法行走的阿爸，只能讓人揹著進診所了。

「阿爸，我揹你進去！」年盛體壯的我說，阿爸卻遲疑了一下。我知道，一生務農的阿爸年輕時體格健壯，用閩南話說就是「漢草真好」，幾年前已七十多歲的他，一袋袋穗實飽滿的百來斤稻穀往肩上一扛，依然毫不費力；也明白在他眼中，我依然是個文弱書生，不曾和他在田地間剽悍地駕牛翻泥整平水田，很難讓他信服。

「沒問題啦，我大學時不也和你一起扛稻穀！」我試著喚醒阿爸的記憶，要他想起我在大學暑假時，也常參與家裡的農務，晒穀場一包包立著的穀包，我也能跟他和大哥一樣，一包包扛起，跟著他們一起填滿一鐵牛車。儘管如今將屆知天命之年，但我有信心，行的！

我第一次揹阿爸，阿爸第一次讓人揹，那也是我們父子第一次這樣親近，揹起的是生養我的阿爸，馱起的是八十多載的歲月。欣喜的是，阿爸壯碩的體格仍未被歲月消蝕，比起飽實的穀包還更為沉重；憂的是歲月不饒人，且疾病正對著老人家虎視眈眈著。

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的孔子，也來不及教導我們八十後該如何面對人生。八十五歲的阿爸沒讀書，記憶也不好了，孔子是誰？他不在意的；在意的是我這讀過幾年書的兒子，面對生命的老與病，多了些感性與憂愁，以及如何盡力在阿爸華髮蒼蒼的晚年，給予妥適的協助與安慰。

揹上阿爸，他擔心我負荷不了，手緊緊攀著車門。我試著說服他：「阿爸，手放掉，我揹得動的！」阿爸才放心地把雙手攀在我的肩頭。而當我信心十足地往前邁步時，得知老人家行動不方便的醫生出來了，一見狀便熱情地說：「別走動，老人家在車上就好。」親切的醫生在車上端詳過阿爸的雙腳後，確診是尿酸引起的痛風，開了三天的藥劑，阿爸的腳也就漸漸消腫康復了。

雖然同樣具有專業知識，但有時大醫院的醫師可能經驗不足，也沒有小診所的醫師親民；就好像一輩子務農荷重扛稻的阿爸，到底還是願意信任我這個兒子，放手讓我揹。我只想告訴阿爸：「我行的！您年輕時，用強健的體魄辛苦掙錢供我讀書，當我跟您同樣年紀時，我並沒有放縱自己，工作之餘還記得運動健身，我也有強健的體格可以照顧您。」

第一次揹阿爸，五味雜陳的滋味打心底湧出。但很確定的是，我必須堅持運動，照顧好自己的身體，也才有能力照護一家老小，這是中年男人責無旁貸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