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靜芝

老師不明白為什麼她要來學畫，「大部分時間她都在發呆。」老師私底下曾如是說。我卻覺得即使她沒畫什麼，手握畫筆本身這動作卻常常引發她哼歌，一副挺快樂的樣子。

她畫的樹被我框置在書桌上，歪歪的樹幹頂冒出數不盡的連圈圈──我仍記得她抓緊鉛筆，像搗藥丸成粉末般的使勁兒，搗出了成串兒的連圈圈。〈她的樹〉與法國原生藝術家杜布菲畫的〈兩棵樹〉都直截了當表現了野性與天真。

每次與她相處之後，當下回再遇、她轉身看我時，所有先前我們之間的交集都沒了，我只成了與她一起畫畫的陌生人。既然沒有了記憶，俗世的鐘表、日曆便開始制控人，人們好像靈魂出竅般隨著它們轉。然而，借著一種異想，譬如從她心底煥發出的那株自在的塗鴉樹，直到失去自己之前，她能死命捍衛自己，保全自己的原貌。

她笑的時候似乎離開了日常軌道，彷彿在夢裡，醒來的時刻亦一片模糊。

她蓄及肩長髮，身形整個兒的是個發酵鬆弛的圓麵糰，手指戴枚鑽戒，未施脂粉，眼睛細長，唇形收緊了，總穿咖啡色長褲、高領線織衫，臉龐的線條柔和，講話慢條斯理的，完全與世無爭──還是說被世界遺棄。

首日，老師先對學生一一說明畫室規則與課程進度，接著請學生自我介紹。輪到她，她低頭想了半天，大家耐心等候，已然感覺她舉止有些異常。「我是伊麗莎……」，停了下來，又低頭思考，「我是賓西法尼亞大學教授……」，蹙了蹙眉，笑著看眾人，不說話了，意思好像講完了。

她由女看護帶著來課室，課後女看護準點出現，再拎著她離開。女看護不談她的狀況，老師也就不多問。每堂課走進教室，她緊緊抓著提包不放手，雙眼露出不知下一步該何如的樣態，我必須走近她，好像隨意，其實故意，襄助她選座位、放下提包、拿出畫具。她一定溫語向我道謝，絕不忘禮貌。

每一聲謝謝、對不起，以及柔和的笑容，似乎都是長期熏染精英教育的自然結果──即使倒掉了酒瓶的酒，酒味不散。可我聽來倒有幾許心酸，想對她說：「別那麼拘於禮數了，既然忘了那麼多，就忘掉禮數吧。」

經常的，她畫了幾筆輒發起呆來，老師會對她說：「別停下來，繼續畫妳要畫的。」「我想我不會畫。」她回道。或者，一些不給老師面子，「我不要畫。」

倘使老師在她的畫頁上示範畫法，「看，我是這樣畫的，妳照這樣就行了。」「但這樣……畫……就不是……我畫的了。」她斷斷續續，艱困地從腦意識中走了很長的路，然後表達出來。

「我要有passion才能畫。」有次她對我說，短而有力。在那瞬間，我看見了從前閃耀在她眼眸裡的智慧，於是我問：「那麼，現在妳覺得畫什麼最開心呢？」「我也不知道……我有阿滋海默症。」她一時地開了點竅，向她自己解釋，也向旁人解釋。

老師不明白為什麼她要來學畫，「大部分時間她都在發呆。」老師私底下曾如是說。我卻覺得即使她沒畫什麼，手握畫筆本身這動作卻常常引發她哼歌，一副挺快樂的樣子。

仔細觀察她的同時，我有點窺視朋友的歉疚，好像我們之間隔著那種能保護隱私的單向玻璃窗，她在明亮的窗外無覺地被窗內暗中的我窺察。面對一個這麼自然的人，我回應得那麼不自然。一回她極度困惑無助，我像滅火般急切，不想反傷了她的自尊。

老師要學生圍在教桌邊學習正面肖像圖中面部五官的位置與比例，她站的遠遠的，面露氣餒狀，腦筋跟不上老師的說話速度，打岔欲提問，又說不出自己到底問什麼。我急忙掇拾起午餐吃剩的一粒蘋果走近她，「要不要我倆兒一起畫這蘋果？」

她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回說：「妳可以吃這蘋果。」

不由分說，我打開她的畫本，將蘋果和畫本擱在桌面一塊兒，拉她坐著，我坐她旁邊，就在那會兒，她明白了我的用意，撇下我迅速站起來，逕自走回教桌邊，又開始結結巴巴向老師提問，老師聽不懂她說的，隨便敷衍了過去。

一堂課裡老師要學生自帶實物練習寫生，她提著畫袋一進畫室，興奮地告訴眾人自己帶來了特別的東西，大家頗詫異，沒想到她記住了前一星期老師的交代。下一秒，她卻自問道：「奇怪，我剛剛把東西放哪兒啦？」

「是不是放在妳的畫袋裡？」有人提醒她。

「是了，當然。」她羞赧地笑了笑，從畫袋裡抽出一本厚重的精裝書，指著彩色封面上的半身女像說：「克利奧帕特拉……是……你們知道這位漂亮的女人嗎？」

老師問她：「妳要畫克利奧帕特拉嗎？」

「是啊，看這衣服多美麗啊！」她喜滋滋地答。

我們都知道她無法畫那麼複雜的圖像，善意地圍攏著她，一起欣賞封套上的油畫，七嘴八舌尋問她有關書裡的故事。出乎意料之外，她走上講台──一位優雅的女教授──停停講講許多我們聽不大懂的語彙，間中重複加插「如果我還記得的話」……

最後一堂課結束時我把自己畫的百合花送給她，她慷慨地當即從畫本裡撕下一張她畫的一棵樹回贈，這就成了我與她之間所有的記憶與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