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PM
◎夜半不眠的鍵盤
我經常在周遭的黑暗中,點亮臥房的省電日光燈,輕聲播放梵樂、古典音樂,乃至任何舒緩而輕輕點在耳膜間的樂音,一邊獨自落坐書桌前,安靜地凝視自己在螢幕中敲出的字句,接續未完的書寫人生。
有時夜半母親會打開隔壁的房門,輕巧地躡入洗手間,爾後探在我的房門外,給我一個惺忪而溫暖的笑臉,彼此無有交談的,不一會兒她又躡入自己房裡,裹進被褥之間,繼續未完的睡眠;而我或許也給她一個微笑,回頭敲打我的章句。
周遭的人們常問我:為何經年累月的,這般拮据而樂此不疲地書寫?我想,每個安於寫作的人都能深刻體解:眼前記下的一切,恰是未來最完整的回憶。無論指尖敲出、寫出的文字是否寫實,記下那些字句的人,都能在未來的某一天,像是把玩著骨董般,親手撫觸現前無從造假的回憶。
我向來虛構、甚至與現實世界無關的小說,就不斷的、完整的,屢屢在我腦海,比寫實更真實地具現往日時光。比如當年與親眷的相處、隨意脫口的三言兩語,乃至一些不見得重要、經過我生命的人們與瑣碎。一切的一切,都鉅細靡遺,意外地從文句的質感、覺受乃至聯想中,生動地側出回憶。
已然發生的,才是真實,這是回憶彌足珍貴之處。因此儘管寫作實在是可憫的行業,然而我停不下自己的指頭,即使在文字間度過所有的青春,你要問我後悔嗎?我也不知何從解釋其中的感受與條理,只能說我不寫腦袋就不清醒,不寫不痛快了。
◎晨間或許也有鼾聲
別人的早安常是我的晚安,我的工作不時打從夜半,斷斷續續來到黎明,方才軟綿綿地再度蜷入被褥之間。
文字是邏輯性與組織性的,因此睡眠是最重要的釐清。欠缺睡眠的文字,來日幾乎都要整個刪除、重新來過,也就是說當初昏昏然,或在失眠中亢奮記下的,完完全全就是燃燒自己的健康、摧損了腦神經與視神經,而且很不幸的,幾乎正是做了白工。
所以充分而安穩的入睡,對自己的身心乃至創作成果,都是一種潤澤與餵養、一種沉澱和投資。為文者的睡眠,既治癒寫作的勞倦,也療癒閱讀者的感受與思維。畢竟這個世界傷害太多、痛苦難拔,若是連讀個文章看本書,都要陷入荒蕪與糾結的思緒,那寫作與閱讀,就太令人難以忍受了。
我們都知道,無論何種藝術型態的許多傑出創作者,選擇提前結束自己的生命,留下他們出色而痛苦的作品與我們道別。甚至在他們亡故後,人們才終於注意到他們過人的才華、造詣卓然的作品。然而,看文章的你知道嗎?這是由於他們的身心,長期在創作的熱情、疲勞、耗竭心力,卻又不得不掉頭面對現實的殘酷,以致對創作的執著與高熱,成了他們提前與世界告別的原因。
然而,自古以來,現實一直是冷淡、甚至殘酷的,這是人與人之間的矛盾,人世無解的習題。於是,很真切的,即使是這樣彗星般擦過夜空的傑出藝術家,他們離世後的作品,也不一定得到我們的欣然納受、由衷欣賞;即便一時引起熱潮,話題退燒後也就被淡忘。畢竟每個人的生活都有自己的苦悶,也幾乎都有透不過氣的疲勞,這樣的我們,要如何擁抱那般疼痛的創作呢?所以,如果你也對寫作或任何藝術感興趣,多睡些好覺吧!你會發現那種成果的不同,以及作品中湧動的生命音頻,並從創作中得到樂趣,而欣賞者也會以熱情與祝福回應的。
◎留住一點糊塗
一般的平日可以是我的假日,而假期也是我的工作日。在陽光取代燈光的午間,為爸媽與自己買妥午餐返家後,我難得長時間摘下眼鏡,讓視神經獲得充分休息,在幾分模糊的慵懶中,安心地置身習以為常的小環境,稍事休息後,又繼續我未完成的文字。
午後的書寫通常在樂聲中,又斷又續來到晚間九點多,我才會下樓受用一天的晚餐。我在爸媽有心無意的電視音聲中,一邊獨自用著晚餐,或許取笑幾聲連續劇的荒謬,或許在不戴眼鏡用餐的模糊中,遠遠地瞧上幾眼。
寫作很容易讓人清醒,也很容易讓人視力模糊,而這幾分模糊的休息,在寫作的凝神注目之間,與睡眠同樣珍貴。一來一生只有一對寶貴的雙眼,不能等到痠疼才歇上,那樣非常容易因創作損傷視力;再者,這種幾分模糊的休息,讓我們在邏輯與組織性的疲勞中,養成一點糊塗的慣性。
即使視力向來良好,生活中這麼清淡的一抹糊塗,對任何人的人生在世,都是必需且必要的。因為既然是以邏輯這樣的媒介創作,思緒就常過度清醒,不知不覺繃緊生活,讓身心得不到休息與安寧。因此,在寫作餘暇,為自己的生活留下必要的糊塗,會讓日常與人際關係得到潤滑,愉悅地度過每一天。畢竟人生不能單以聰明和道理取勢,智慧的圓融才更是要緊。在處世的眼明心開中,為自己與他人都保留些許糊塗的空間,既是放過別人的小是小非,同樣也是對自己的寬容,讓凡夫俗子的人生皆大歡喜。所以,珍惜你的才華也保留你的那點糊塗,若是剛好有點近視,那也可以說是順便了。
◎從未來滑落的水滴
當我凝神於指間的文字或書籍時,即使周遭的音聲如何響亮,往往由於出了神,以致耳中暫忘周遭的音聲。儘管並非失去聽覺,耳間與整個身心,卻在一種飽滿而專注的和諧中,忘卻身邊無法喚起注意力的其他。
我的身心就常在這種飽滿之中,一字一句敲出心裡的聲音。這些無聲之聲,貫穿整個日常,迴響在我記下的文字裡。我在文字間釐清的,既是當下的此時此刻,也是未來才要回味的記憶。因此儘管並非不食煙火,但文學創作的人生,物欲自然不會過高。
正如同文字這種簡單明瞭的媒介,一切輕快而平淡的日常,彷彿微微泛著光點的樂音,穿透每段埋首鍵盤的時光。或許旋律有幾分曲折、也難免些微雜響,然而由於一家人溫煦的性情,這樣溫柔的日子裡,少不了彼此寧心靜氣、微甜的默契,一如葉尖滑潤的水滴,已在未來尚未波動的水面,落下耐人尋味的跫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