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林
在高溫的夕陽餘輝中,我看到汗涔涔、喘呼呼的爸爸在閃閃發亮!我發現他的額頭和脖子上,他的烏青與疤痕裡,閃爍著好多好多,大顆小顆,晶瑩的、水漾的,每一個菱、每一個面、每一顆都泛著熱、泛著愛的鑽石。
一直不敢跟爸爸說,小時候我不讓他牽我或抱我的原因,是因為他的手。他的手大大的、粗粗的。即使刷過手了,指甲間應該是白白的地方卻還是黑黑的;手指中段應該像關節的地方卻像虎頭蜂—橘黑相間的可怕。沒錯,我怕髒、怕醜,更怕丟臉。怕同學知道有這麼一雙醜陋骯髒的手的男子是我爸爸。不過,他好像知道我的祕密。
記憶中,他的確也沒有碰過我。即使處罰我的時候也一樣,他總是以其他有型的、無型的傢伙來代替他那雙上下飛騰的手。他來學校替我送便當時,總是在午餐快結束,校門口沒這麼多人時伺機潛行而來。有一天我問他,為什麼爸爸的手長得這麼醜。他說他在工作賺錢,以後要幫我買顆鑽石,說我結婚的時候可以戴。當時我不明白鑽石有什麼好,只猜它很貴,貴到連爸爸的手都賠上了。他叫我別擔心,他說他的手像海星,斷了可以再生,叫我好好讀書就好。
爸爸在我兩歲時也成了我媽媽。在外,他打鐵、敲木、修車子。在家裡,他煮飯、洗衣、看功課。單親生活,逼得我不懂事也得懂事。包括帳單和「阿姨」這擋事。不過最讓我懂事的一件事是發生在一個夏日午後。原來爸爸多年來已經悄悄地送給我好多顆鑽石,我卻不知道。
那一天是一個暑假的黃昏,爸爸在屋簷下裝卸車輪。當時太陽已經漸漸西斜,不過仍然熱得潑辣。當爸爸轉身面向我的時候,我突然見到太陽發射一道道橘色的光刀,刺進爸爸已爬滿烏青與疤痕的身上。光刀左戳右切直插橫批,直到地板灑出長長一條,像血流,從腳底不斷傾瀉而出的影子。炎炎夏日,爸爸血泊般的影子成了屋簷下唯一的蔭涼。他的影子如同保鑣般,我走到哪,它就跟到哪。好像他只願意自己承受刀刺,把當時唯一可以給我的留下。他對我微笑,心中想著我長大結婚的樣子。我猜。
站在滿屋子的蔭涼中,我盯著他左小背的紫色虎皮、右胸口的紅色蜈蚣,下巴的哈利波特閃電,還有他指關節上的虎頭蜂……這些都是疤都是痕,還有洗不掉的垢。
「這是目前最流行,又不用錢的刺青。」他以為我傻。「喉。原來爸爸也愛漂亮。」我也跟著裝笨。「是啊。爸爸賺錢替妳買鑽石,讓妳以後也漂亮。」
拒絕休憩的太陽,躲在遙遠的地平線,偷聽這場晚餐前父女的對話。忽然間,天空也跟著紅起臉來,一層層地由橘黃染成紫紅。她應該跟我一樣,發著害羞的感動。因為在高溫的夕陽餘輝中,我看到汗涔涔、喘呼呼的爸爸在閃閃發亮!我發現他的額頭和脖子上,他的烏青與疤痕裡,閃爍著好多好多,大顆小顆,晶瑩的、水漾的,每一個菱、每一個面、每一顆都泛著熱、泛著愛的鑽石。我帶爸爸進廚房,映著發黃的燈管,我用小小的手指收下有生以來我所擁有的,第一顆、第二顆、第五顆、第九十顆……流自爸爸體內,掛在爸爸身上的鑽石。
我倒一杯溫開水給爸爸。「咕嚕 。咕嚕。」那杯水裝滿了明瞭與感謝。爸爸又跟我要了一杯。「咕嚕。咕嚕。呃!」我笑了。爸爸的嗝,在說「不客氣。」我走到爸爸身邊,拿起他的一隻手,第一次細細摸著他那虎頭蜂似,大大粗粗又髒髒的手。沒多久,他伸出另一隻手,把我輕輕抱住。這一次我沒有推開他。我們就這樣互相擁抱了好一陣子。我聞到他身上強烈的汗臭味 ,我聽到他胸口激動的心跳聲,我也摸到他臂膀晶亮如鑽的汗珠,還有嘗到不知道是他的還是我的鹹鹹熱熱的淚滴。
當時我覺得我好富有,好富有。原來我身邊的爸爸本身就是一顆好幾百萬克拉,比鑽石還鑽石的鑽石。
現在我結婚了,脖子也戴著一條爸爸送給我的鑽飾玫瑰項鏈。他希望這些鑲在玫瑰花瓣上的鑽石能讓我更漂亮。但是爸爸您知道嗎?自從那天的夏日午後,我不再怕髒、怕醜,更不怕丟臉,因為我已經從您身上看到什麼是真正的美麗。一種沒有修飾卻永遠震憾人心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