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寧靜的夜裡，您牽著我的手，但我卻感覺，我是在您的掌心上的，周圍溫潤的空氣就像是你微微的手汗，隱隱的脈搏鼓動，而那節奏令人安心……





走在環潭的道上，四周是靜謐無光的空氣，帶著點夏季的蒸騰，以及些許臨水的潮潤。此刻，北斗星群正滑經天頂，鯉魚山蜷伏著背脊斜躺在鯉魚潭中，潭面沉靜如斯。凝止的倒影不起漣漪毛邊，彷彿時間不曾前行，但輪轉的星子，異位的斗杓，卻無聲地，隱隱地暗示著流逝，永遠回不來的光年。

親愛的媽，我轉過身去，看見您正踮著腳跟，努力將手掌高高托起至路邊的溝渠之上，並且小心翼翼地將重心保持在實地，想要讓空中翩飛的螢火蟲停棲在掌中。那是多麼溫暖有力的掌心，縱使您已不復我童稚雙眼中的強壯，但是那雙手掌卻仍是一如往年。而現在，竟在我眼前熒熒地閃現著光芒。

幾個星期以前，我和爸就已經來到這裡，驚豔於滿山滿谷眩亮的流螢。沿著一級一級的石階深入鯉魚山的胸懷，漸行漸高，連對岸的燈火都已被濃蔭重重遮蔽。我們緩緩地挪步，生怕突然的聲響會驚散身周不可計數的光點。那些光點在草叢裡翩韆，在樹梢間舞躍，以纖弱的軀殼，頂起了全世界壓頂的黑夜。我想我是被感動的酖酖感動於他們的力量，不顧自身對比於外界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是如些的衰微渺小，仍然採飲露水化為光源，盡力與之抗衡。

那時候，您正躺臥家中，身受急性腸胃炎的折騰。而我是多麼地不安，得以獨自享有這份感動。回家後，我還記得我跟你說，等我下一次回家，就和您一起再去看螢火蟲。

大學生活總是忙亂，我再度淹沒在瑣事之中，幾至滅頂，和您的約定也逐漸在侵蝕中被磨平。時光疾迅奔馳，忽然就到了五月的第二個星期。親愛的媽，您知道嗎，今年的母親節，是多麼地意義重大。從前我只覺得，母親節，不過就是全家一起吃蛋糕，送個禮物便罷，跟一年中其他三百六十四天，並沒有什麼實質的不同。但是自去年九月，我離開了家鄉遠赴外地求學，再不能整天陪在您身邊。以前習以為常的種種，變得遙不可及。但也只是偶爾想起，畢竟我也有自己的生活，不該再處處依賴別人，要學著自己獨立了。但是親愛的媽，我不知道，這幾個月來，您是怎麼渡過的。

在我小時候，常聽您轉述，說同事們的孩子出去讀書了，您同事們在最初的幾個月中，總是以淚洗面，是思念遊子的情意如荊棘一般，在心房之內突刺翻攪。那時，您總是說，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怎麼傷心呢，孩子本來就是有一天要飛離的。但是當我高三時，鎮日埋首書堆苦讀時，您卻忽出感慨，以前都說當孩子要出去時，一定不會傷心的，但是現在，卻不是那麼肯定有把握了。

親愛的媽，我仍然不知道，這幾個月來，您是否在每一天活得相同的愉快，就像我還在家中一樣，您總是不與我說您真正的心情，是怕我牽掛您嗎？

而就在五月的第二個星期到來時，我才突然想起，是回家的時候了。我想，您該是盼望著我回家的吧，雖然我覺得已經可以自然而然地，不期待在每天放學後還能見到您的面孔，但您呢？您是否還是有些小小的期待，期待在某一天，可以再一次摸摸我的臉。

於是我回家了，搭著長程的列車，駛跨過山海之間的，綿亙的鐵道，就像前幾次那樣。

在五月第二個星期六的夜晚，爸開著車子，載著您，我們一起去了鯉魚潭。早晨下了一些些小雨，我們期待著，能有更多的螢火蟲，繁星般灑亮潭邊的夜色。沿著潭邊的步道踏行，喧囂都已被遠遠阻隔在對岸，無法自光滑如鏡的潭面泅泳至此處，而空氣是如此清澈，彷彿所有的煙塵都已經沉澱至潭水的最深最底之所了。

我們驚訝地發現，夜裡的鯉魚潭，竟比日時美麗，更繁複卻更純粹。路邊我們看見筆筒樹的剪影，挺直的梗桿自山壁上插天際，碎密的細葉自樹頂向四面伸展，規則中帶著豐美的旋律。路旁的水溝之上，偶爾就會有數隻螢火蟲在呼朋引伴，盤繞如篆，用光筆在隱形的畫布上揮灑出星夜之華麗。

最後到了登山步道口，卻不上去了。一方面是怕您太累，而我們也不太確定步道的路線，上次來也是有人帶路。不過您卻還是說，在路上看到的那些，就已經很多了，已經很高興了。

雖然有些可惜，但我的心中還是充滿了感激，因為這一段路，我得以和您一起走過。在這個寧靜的夜裡，您牽著我的手，但我卻感覺，我是在您的掌心上的，周圍溫潤的空氣就像是你微微的手汗，隱隱的脈搏鼓動，而那節奏令人安心的，我知道，在您身旁是安全的。

那感覺經常被生活磨蝕殆盡，而我們也漸漸會遺忘了它的重要性。但是，每年五月我們都能再一次拾起這份感動，在接下來的每一天，燃燒它，變為我們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