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個漫長暑假,我挑了父親書架上一本已沒有封皮、泛黃的《唐詩宋詞選》,努力的抄寫、背誦我喜歡的詩詞。所以,我覺得自己很像「古人」,與我從小就讀古詩詞有關。
一大早,召集出家眾開會。看大家面無表情,我說:「是還沒清醒?還是一聽到開會就覺很沉重?」有一個小小的聲音說:「今天是端午節耶。」我笑對當家說:「喔!端午節啊?那你應該一人發一粒粽子。」就在大家的臉上有了一點笑意時,我神來一筆:「端午節不是只吃粽子,端午節也是紀念抱石投江的愛國詩人屈原的詩人節,我們既然都是從事文字工作,這樣吧!開會太沉重,就先來吟詩,一首詩太為難你們,就每個人念一句詩來。」話才落定,大家面面相覷,我說:「別看了,當家先說。」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她脫口而出,慧黠一笑。馬上有人接了下句:「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當家說:「不行!社長是說每人說一句自己喜歡的詩,不是玩『接龍』。」昨天才看了我曾在哈佛訪問過的童元方寫的《為彼此的鄉愁》(For Mutual Nostalgia),談到李白〈靜夜思〉的英譯意境,要把中國古詩譯成英文而能傳神,真是可遇不可求。所以,她用了「Nostalgia」這個有鄉愁、懷舊意思的英文,作為書名,就是要獻給那些正在懷鄉或憶舊,滿天顫抖的、或已化為泥土的萬千秋葉,與一望無際、萬古消沉的蕭瑟秋天。
「星隨平野闊,月湧大江流。」我問:「你記得下一句嗎?」她不好意思咋舌說:「忘了!」我接下去「名豈文章著,官因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這是杜甫的〈旅夜書懷〉。
「一朝風月,萬古長空。」我問:「知道出處嗎?」她笑笑:「在我們禪堂看到的。」我補充:「這是宋朝善能禪師的話,在我的書裡有寫過。」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想到曾在本栖寺與詩人的一照面,我說:「這是鄭愁予的〈錯誤〉。」
「我有明珠一顆...」出家未久的小師弟囁囁的說。「久被塵勞封鎖,一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師兄弟都幫著說完整首詩,我說:「這是茶陵郁禪師的悟道詩。」
「心像風的精靈/吹到哪個世紀/就到哪裡休息.....」我說:「這是誰的詩?」她臉泛紅,靦腆笑說:「我的。」話畢,全笑倒。哎!她們還真是可愛喔!我說:「很好!自己作的詩,大家給她鼓勵鼓勵。」一陣掌聲後,「我要唱一首詩。」這句話出自平時道貌岸然、老成持重者的口裡,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我忍住笑,說:「太好了!你要唱什麼詩?」「紅酥手、黃藤酒,滿園春色宮牆柳......」我真是要對我們的法師刮目相看了:「你知道這是誰的詩嗎?」「嗯,一個詩人......」我說:「這首詩我用古箏彈唱過,是愛國詩人陸游和他表妹感傷的情詩啊!」
最後一個說「有佛法就有辦法。」這會兒大家很有默契:「星雲大師說的。」
「我們都說完了,該你說啦!」她們起鬨。我說,我都一一為你們說的註解了,開會吧!她們怎能理解,烙在我心中「無言的詩」,就如寒山的:「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無物堪比倫,教我如何說?」不可說、不可說啊!
她們不放過,吵著問:「你在南加大都讀了什麼?」我收起「師兄、社長」的嚴肅,和兄弟們分享我與詩的因緣:我上學期選了張錯教授的「東西方詩學的比較」,雖然英文不是全能聽懂,但每一堂課都勾起我心中詩的種子,重拾我對詩的熱情。其實,我一開始就是接觸詩的。小學畢業的那個漫長暑假,我挑了父親書架上一本已沒有封皮、泛黃的《唐詩宋詞選》,努力的抄寫、背誦我喜歡的詩詞。所以,我覺得自己很像「古人」,與我從小就讀古詩詞有關。
我不懂「新詩」,只認真看過泰戈爾詩集。不喜歡就不會深入,剛進佛學院時還寫五言、七言、填詞,出家後做的都是為人作嫁的編輯,更沒閒情逸致寫作,偶爾寫寫散文抒發罷了。
這次回來,最快樂的就是可以隨興逛書局,總有一堆看不完的書,真是幸福啊!倒是去買了陳義芝編著的《不盡長江滾滾來--中國新詩選注》(發現選的都是男詩人,有失偏頗),鍾玲編著的《現代中國繆司--台灣女詩人作品析論》,梁宗岱的《詩與真》,林谷芳的禪詩《千峰映月》,當然還有張錯的詩集。
以禪喻詩、率直的嚴滄浪說:「禪道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不獨作詩如此,讀詩亦如此。」梁宗岱說:「真正的文藝欣賞原是作者與讀者心靈間的默契,而文藝的微妙全在於說不出所以然的絃外之音。」